序幕 倫敦

「梵谷先生!該醒醒啦!」

文森甚至在睡夢中也期待著厄休拉的聲音。

「我醒著,厄休拉小姐。」他高聲應道。

「不,你沒醒,」姑娘笑著說,「現在是醒了。」他聽著她下樓,走進廚房。

文森雙手往下一撐,跳了起來。他生得肩寬胸厚,臂粗腿壯,強健有力。他一骨碌地套上晨衣,從水壺裡倒出冷水,磨起剃刀來。

文森享受著每日履行的刮鬍儀式:先從右邊的絡腮鬍子刮過寬闊的面頰,直到肉感的嘴角;再從鼻孔下向外颳去唇上的右邊一半,接著是臉的左半邊;然後刮下巴——一大塊圓形的暖烘烘的花崗石。

他一頭鑽進小衣櫃上的用布拉邦的草和橡葉編製的花環。這是他的弟弟西奧在津德爾特附近的荒原上採集製成後,寄到倫敦給他的。鼻子裡的荷蘭香味開始了新的一天。

「梵谷先生,」厄休拉又敲門叫道,「郵差剛送來你的信。」

他撕開信封,認出他母親的筆跡。「親愛的文森,」他唸道,「我要在信上和你說一兩句話。」

他的臉又冷又濕,所以便把信塞進褲袋,打算在古比爾公司的空閒時刻裡再看。他把長長厚厚、黃裡帶紅的頭髮往後梳平,換上一件筆挺的白襯衫,戴上低領和黑色四折大領結,下樓去吃早飯和領受厄休拉的微笑。

厄休拉.洛耶和她的母親——一個普羅旺斯副牧師的寡婦,在後花園裡的一所小房子裡辦了一個幼稚園。厄休拉芳齡十九,是一個笑眯眯、大眼睛的姑娘,嬌嫩的鵝蛋臉兒,粉畫般豔麗苗條的身材,亭亭玉立。文森喜歡望著那張撩人心弦的臉龐上洋溢著的微笑光彩,那光彩就像五色繽紛的遮陽傘上的閃光。

厄休拉俐落而又從容地開出早餐,在他吃的時候,高興地跟他攀談。他二十一歲,第一次戀愛。生活在他的面前展開著。他想:要是一生都能面對著厄休拉吃早飯,他將是一個幸運兒了。

厄休拉端上一片火腿、一個雞蛋和一杯濃紅茶。她輕快地坐進桌對面的一張椅子裡,拍一下腦後的棕色鬈髮,一面對他微笑,一面迅速地把鹽、胡椒、奶油和烤麵包一一遞給他。

「你的木犀草又長高了一點,」她說,舌頭舔舔嘴唇。「在上陳列館前要不要去看一看?」

「好,」他答道。「你,我是說,請假……領我去好嗎?」

「他這人真是好笑!自己種了木犀草,卻不知道到哪兒去找。」她有一個習慣,當面講人時,就當對方不在屋裡。

文森狼吞虎嚥地吃著。他的舉止,就像他的身體一樣笨拙,他似乎不知道對厄休拉怎樣說才好。他們走進院子。那是寒冷的四月的一個早晨,蘋果樹已經開花。一個小小的花園把洛耶的住房與幼稚園隔開。不過幾天前,文森剛種下罌粟花和香豌豆花,木犀草已穿出地面,文森和厄休拉蹲在木犀草的兩邊,他們的頭幾乎碰到了一起,厄休拉的頭髮散發出一股濃烈的、天然的香味。

「厄休拉小姐。」他說。

「嗯?」她把頭一抬,詢問地對他微笑。

「我……我……我是說……」

「天哪!你這樣結結巴巴地,能說得清什麼話呀?」她問,一面跳了起來。他跟著她走到幼稚園的入口。「我的娃娃們馬上就要來了,」她說。「你不會遲到嗎?」

「我有得是時間。走到斯特蘭德街不過三刻鐘工夫。」

她想不出再說什麼話,於是雙手伸到腦後,持住鬆散下來的一小綹頭髮。她那苗條的曲線一下子顯得豐滿得多。

「你答應我為幼稚園弄的那張布拉邦風景畫怎麼樣了?」她問。

「我把凱撒.德.科克的一張速寫的複製品寄到巴黎去了。他會為你題詞的。」

「噢,太好了!」她拍著雙手,款擺著腰肢,轉了一圈。「有時候。先生,不過僅僅是有時候,你真能討人喜歡。」

她的眼和嘴在對他微笑,她想走開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臂膀。「我睡覺的時候,給你想出了一個名字,」他說。「叫做娃娃的天使。」

厄休拉的頭往後一仰。縱情笑了起來。「娃娃的天使!」她叫道。「我一定要告訴媽媽!」

她掙脫了他的手,對地聳肩而笑,竄過花園,奔進住屋。

※※※

文森戴上高頂絲帽,拿了手套,踏上克拉彭的街道,在離倫敦中心區的這個地段中,房屋稀稀朗朗。所有的花園裡,紫丁香、木桃和金鏈花盛開。

時間是八點一刻,他用不著在九點鐘以前趕到古比爾公司。他善於步行。兩旁的房屋漸漸增多,上班的人也漸漸多起來,他從後面追過了他們。他對他們的親切友好的感情油然而生,他們顯然也都懂得戀愛是一樁多麼美好的事情。

他沿著泰晤士河堤岸走去,通過西敏橋,經過西敏寺和議會大廈,拐入斯特蘭德街索瑟普頓十七號倫敦古比爾公司——美術商店和版畫出版社。

他穿過鋪著厚地毯、掛著鮮豔帷幔的大廳,看到一幅油畫,描繪一條六英尺長的魚龍之類的動物,它的上方有一個小人兒展翅飛翔。這幅畫題為《天使長米迦勒殺死撒旦》。

一個職員在他走過的時候告訴他:「版畫櫃檯上有你的一個包裹。」

穿過陳列著密萊斯〔註:一八二九—一八九六,英國畫家。〕、鮑頓和特納〔註:約瑟夫.瑪羅德.威廉.特納,一七七五—一八五一,英國水彩畫家。〕作品的圖畫大廳後,便是店內的第二個房間,裡面陳列著銅版畫和版畫。第三間房比其他兩間更像交易的地方,大部分的銷售就在這兒進行。文森一想起昨天最後一個女主顧的情景,禁不住笑了起來。

「我沒法欣賞這張畫,亨利,你呢?」她問她的丈夫。「這條狗真像去年夏天在布賴頓咬我的那條狗。」

「哎,我的老伴,」亨利說,「我們一定要挑一條狗嗎?他們多半會惹得一個太太發愁。」

文森十分清楚,事實上他的確是在出售一些蹩腳的東西。到店裡來的大多數主顧,對他們所買的畫壓根兒一無所知。他們付出昂貴的代價,買進不像樣的商品,然而,這關他什麼事呢?他該做的就是要使畫片室的生意興隆。

他打開巴黎古比爾公司送來的包裹。這是凱撒.德.科克捎來的,上面寫著:「獻給文森,及厄休拉.洛耶。我的朋友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今晚把畫交給厄休拉的時候,我就要問她。」他喃喃自語。「再過幾天我就二十一歲了,我現在每月掙到五鎊。不必再等待了。」

時間在古比爾公司的靜悄悄的後房間裡過得很快。他每天替古比爾陳列公司平均賣去五十幅照片,能為公司賺這麼多錢,他感到很高興,雖然他更寧願做油畫和銅版畫生意。他喜歡他的同事們,他們也喜歡他;他們常在一起閒談歐洲大陸上的事兒,消磨許多愉快的時光。

這個年輕小夥子性格有點孤僻,迴避社交。人們認為他古怪,有點兒別扭。可是厄休拉卻完全改變了他的性格。她使他滋生了要博得別人好感的要求;她幫助他從那種孤獨的性格中擺脫出來,幫助他看到了平淡的日常生活中的樂趣。

公司在六點鐘打烊。文森走出店門的當兒,奧巴赫先生喊住了他。「我接到你叔叔文森.梵谷的信,」他說。「他想了解你的近況。我很高興地告訴他,你是店內最好的職員。」

「謝謝你的美言,先生。」

「沒什麼。夏季休假後,我想把你調離後房間,到前面的銅版畫和石版畫室裡來。」

「在這時候,這對我來說,可真有重大的意義,先生,因為我……我要結婚啦!」

「真的嗎!這可是個好消息。什麼時候結婚?」

「我估計就在夏季吧。」他以前還沒有想到過日期呢。

「嗯,我的孩子,那好極了。今年第一季度裡你已經加了一次薪,不過,等你蜜月旅行回來後,我敢說我們可以想辦法再給你加一次。」

※※※

「我把畫給你弄來了,厄休拉小姐。」文森吃完了飯後說,把椅子推放原處。

厄休拉穿著一件繡花的銅綠色上衣,樣式入時。「那位藝術家為我題寫了什麼動人的話嗎?」她問。

「題了。你去拿盞燈,我就替你把畫掛在幼稚園裡。」

她噘起嘴唇,作出一種最適宜於接吻的樣子,瞟了他一眼。

「我得幫媽媽做事。等半小時再掛,好嗎?」

文森兩肘擱在他房裡的小衣櫃上,凝望著鏡子。他從前很少想到過自己的外貌,在荷蘭,這顯得無關緊要。他看出,與英國人相比,他的臉和頭顯得笨重了。他的一雙眼睛深深埋在水平線般平直的岩石隙縫中;鼻子又高又挺,膠骨似地粗直;隆起的前額的寬度,與他的濃眉至肉感的嘴之間的距離相等;額部寬闊有力;脖子粗短;還有一個帶有荷蘭人特徵的厚實的下巴。

他離開鏡子,懶散地坐在床沿上。他是在一個嚴肅的家庭中長大的。從來沒有愛過一個姑娘,甚至從來沒有正視過一個姑娘,沒有與異性調笑過。在他對厄休拉的愛情中,沒有絲毫情慾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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