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紅衣主教的召喚

盧瓦爾河山谷的秋天是旅遊的最佳季節。一五一七年十月初,安布瓦斯迎來了一隊尊貴的義大利觀光者。亞拉岡的紅衣主教路易吉是那不勒斯國王的孫子、亞拉岡的伊莎貝拉的堂弟,也是李奧納多以前在米蘭韋奇奧宮居住時的鄰居。路易吉四十齣頭,臉形消瘦(拉斐爾創作的一幅可能是他的肖像畫現在懸掛於馬德里的林蔭大道上)。一五一三年尤里烏斯二世駕崩後,他企圖登上教皇寶座。雖然路易吉因列奧九世當選而希望破滅,但他與列奧依然關係密切。這主要是因為教皇給他打氣,說要幫他當上那不勒斯國王。李奧納多也許在羅馬見過路易吉,路易吉的熱情好客還有他那貌美如花的情婦——交際花朱利亞.坎帕納可是人盡皆知。

人們控告路易吉犯了一項很嚴重的罪行,說他派人殺死了姐夫安東尼奧.達.博洛尼亞,甚至還殺了他姐姐喬瓦娜,也就是一五一三年初神祕失蹤的阿馬爾菲公爵夫人。李奧納多可能聽說了這些事情,因為一五一二年安東尼奧.達.博洛尼亞待在米蘭,第二年他就在那裡被人謀殺了。這件事情被約翰.韋伯斯特的詹姆士一世時期的悲劇《馬爾菲公爵夫人》成功地記錄了下來,其中「紅衣主教」路易吉以一個邪惡的角色現身。韋伯斯特的劇本依據馬奈奧.班代洛中篇小說的英文版改編而成,班代洛小時候曾親眼看到李奧納多創作《最後的晚餐》。

主教在從歐洲旅行返回的路上拖延了時間,這不僅是由於他想使自己顯得與去年反對教皇列奧的陰謀距離遠一點,而且是為了能與西班牙新王查爾斯五世會面。會面安排在荷蘭海邊的米德爾堡舉行。英方的探子機警地注視著,然後向紅衣主教沃爾西匯報,說亞拉岡的主教大張旗鼓地到了查爾斯的宮廷,隨行的有四十個騎兵,主教的斗篷隨意搭在肩膀上,腰間還佩有一把寶劍:「陛下,您可猜測到他是什麼風格的人……所說的這個主教更像世俗貴族而不是神職人員。」此後,紅衣主教南下穿過法國,隨行的有牧師兼祕書安東尼奧.達.比蒂斯。接下來的內容就出自比蒂斯那風格輕快的日記。

十月九日,他們到了圖爾。早早吃過午飯後,他們繼續旅行到了「七里格之遙」的安布羅斯。比蒂斯發現這是一個「地理位置優越、保護完好的小鎮」,他們就到建在「小山」上的城堡裡落腳。城堡「設防並不森嚴,但卻房子舒適,景色宜人」。第二天,也就是十月十日,他們到了小鎮的「一個郊區」,去「看望來自佛羅倫斯的先生李奧納多.芬奇」。我們略微意識到李奧納多是吸引紅衣主教到此旅行的另外一個原因。

比蒂斯文筆簡潔,但又生動明確地記下了他們訪問克洛斯—盧塞的前後,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瞥見了李奧納多的身影。但這記敘開始卻是錯誤的:李奧納多被描寫成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這再度可能稍稍帶有一點旅行的味道(這種誇張使他甚至更加卓爾不群,值得敬重)。不過這也可以被看做是目擊人的陳述,說李奧納多比他的實際年齡(六十五歲)要年長幾歲。比蒂斯接著說道:

他給大人展示了三幅圖畫,其中一幅是某個佛羅倫斯女士的畫像,這是應已故的朱利亞諾.德.美第奇大人的要求創作的寫真繪畫。另一幅畫的是年輕的施洗者聖約翰,還有一幅描繪的是聖母瑪利亞及坐在聖安娜大腿上的嬰兒基督。所有這些作品都非常完美(可能也意味著「非常精美」)。然而,我們無法指望他能創作出更多偉大的作品了,因為他右手有點癱了。不過,他訓練了一個米蘭的學生,這學生能繪製出很好的作品。這位紳士撰寫了大量解剖著作,書中伴有許多諸如肌肉、神經、血管和腸壁捲曲等人體器官的插圖,這使得他有可能以一種以前人們從未用過的方式來理解男女的軀體。這一切都是我們親眼目睹的,他告訴我們他已經解剖了三十多具年齡各異的男女屍體。正如他所說的,他還撰寫了不計其數的論述水流的本質、各種機器和其他東西的作品,這都是用當地語言寫成的。如果這些作品被發掘出來,它們將會既有實用價值又令人愉快。除了花銷和住宿之外,他每年從法國國王那裡領取一千斯庫多的薪俸,他的學生能得到三百斯庫多。

人們凝視著這紙文字,彷彿手持放大鏡,力圖捕捉到記錄真實性的蛛絲馬跡,還有那種因真實存在而產生的驚喜。這段文字的另外一側就是那些和他待在一起的人(「這一切都是我們親眼目睹的」)。

在樓下沙龍進行一番熱情的款待,吃過瑪德麗娜端上來的點心,在小禮拜堂稍事停留(因為這些世俗的遊客都是牧師)之後,客人們被引到樓上,進入了內部的密室,也就是李奧納多的工作室。點燃的根根蠟燭強化了秋日的光線,此刻,他們懷著一種人們可以察覺出來的禮節性的謙恭和粗魯傲慢相交織的複雜心情,在傾聽李奧納多描述、解釋。當人們看到《蒙娜麗莎》時,李奧納多解釋了一下,但話語不多。李奧納多說這是一位佛羅倫斯女士,他是應已故的朱利亞諾大人的請求(不,應該說是迫切要求)創作的。他們看到了色調柔和的《聖安娜與聖母子》,還有淫蕩的《施洗者聖約翰》,接著又看到了偉大的解剖習作的對折紙。紙張由不可或缺的梅爾茲翻轉了過來,一時間他們接近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時感到了一絲顫慄,因為老人的雙手曾經解剖過屍體,拆開過腸子——「解剖了三十多具年齡各異的男女屍體」。李奧納多在這個時刻侃侃而談。在比蒂斯的記錄中,這些解剖的功績作為某種獨一無二的東西被給予了特別突出的地位,「以前從來沒有人……這麼做過」,或許這是一種李奧納多表達出來對自己暗示的評價。

還有其他談論水流和機械的書籍。比蒂斯表示這都是用「當地語言」寫成的,應該被「發掘出來」(他這麼說可能指的是出版),但他一點也沒有提到這些書籍的特徵。這是一種奇怪的省略。李奧納多倒著書寫的作品並不廣為人知,不值得一提,所以人們不得不產生疑問,比蒂斯是否真的看到過這些書。李奧納多或許給遊客們顯示了一些特定的紙,即一些適當加以整理的素描。李奧納多在這方面是個老手,因為他的畫室經常有人前來參觀,估計有一百次了。他經常做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只是給人們展示他希望他們看到的一切,其他的就是神聖的腹地了。這由一堆堆出自他那雙妙手的氣勢有點森嚴的作品可以看得出來:「正如他本人所說的,他創作了不計其數的作品。」他的桌子上和畫室的架子上到處堆滿了草稿,筆記本和書籍。當李奧納多思忖他造就的紙張還有墨水的總噸數,難以處理的大量調查結果,為了解決所有這些問題心靈必須要飛越無法實現的距離時,人們聽到了自尊和自嘲交織起來的令人消除疑慮的混合物。這種措辭的運用因它自身的諷刺意味,甚至是妙語警句而增添了意味。

「不計其數的作品……」

年輕的梅爾茲會面帶悲哀地衝著這些話語微笑,因為在半個多世紀裡,他對李奧納多的摯愛在他作為大師作品監管人的生涯中一直在延續。

遊客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那天晚上一絲不苟的比蒂斯詳細地記了筆記(或者人們假定:流傳下來的草稿是個修訂本或摘要,是在最後一條記錄的日期——一五二一年八月三十一日之後製作的)。第二天,他們去了另外一座皇室城堡布盧瓦,看到了「某位倫巴底女士的寫真肖像:她非常美麗,但我認為她不如西尼奧拉.瓜蘭達漂亮」。這幅繪畫似乎真的就是李奧納多給盧克雷齊婭.克里維利創作的肖像畫(現懸掛於羅浮宮)。一四九九年法國佔領米蘭後,這幅作品被轉移到了路易十一在布盧瓦的城堡,當時它還沒冠以那令人誤解的標題「拉貝勒—費羅尼耶」。伊莎貝拉.瓜蘭達是出名的那不勒斯美女,是女詩人康斯坦茨.阿瓦洛斯的朋友,但她不是《蒙娜麗莎》的真正主角,否則比蒂斯前天看到這幅畫像時,他會說出事情真相的。

當然,人們多麼渴望前去晃動安東尼奧的雙肩,以期可以了解更多,因為安東尼奧了解一切,但他卻一點沒有提到。李奧納多個子仍然很高嗎?還是已經萎縮了?他的嗓音,還有那和著里拉的調子唱得如此甜美的嗓音是洪亮還是顫抖的?人們還在納悶,為什麼右手「有點癱瘓」表示左手仍能活動的大師不能繪製更多作品呢?

通過再次細察都靈皇家圖書館的那幅用紅粉筆創作的著名自畫像,我們可以部分地填補比蒂斯沒有提到的東西。這幅自畫像肯定畫的是此時左右的李奧納多——一個六十五六歲的男子。但正如比蒂斯所說的,他卻看起來如同「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在通常的想像中,這就是李奧納多的一幅可靠的自畫像,他在我們的腦海中定格成了一副德魯伊特教徒的模樣。但一些藝術史家卻產生了懷疑,他們感到繪畫的風格和介質都表明創作的日期較早。也許,這是李奧納多的父親塞爾.皮耶羅一五〇四年去世不久之前的畫像?或者是繪製《麗達》習作時產生的某位古代神靈或哲學家的形象?或者只是一位「相貌引人注目」的老人?這其中任何一張臉都深深吸引了他,根據瓦薩里的說法,「他會一直追隨著來進行描繪」。即使素描底下因為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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