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小魔鬼

我像對我兒子一樣用牛奶餵你。

——《大西洋抄本》,fol.220v—c

正如李奧納多筆記中所寫的那樣,他於七月中旬回到米蘭。筆記是隨手寫成的,因而隱瞞了此事在李奧納多感情方面的重要性:「賈科莫在一四九〇年(七月二十二日)的聖抹大拉的瑪利亞節來跟我住在一起。」

「賈科莫」是來自奧雷諾的一個十歲男孩。奧雷諾位於米蘭北部幾英里之外的地方,與蒙扎相距不遠。他全名是喬瓦尼.賈科莫(或賈喬科莫).迪.彼得羅.卡普羅蒂,但他的綽號「薩萊」更為世人所熟知。對孩子的父親彼得羅,我們知之甚少:他手頭肯定不寬裕,而且據我們所知他也沒什麼正當職業,但他也不大可能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是那種粗鄙的農民,此外賈科莫也不大可能是「頑童」。在一份法律文件上,彼得羅被稱作是「已故喬瓦尼大師的兒子」。「大師」這個敬語意思不夠明確,卻能表明薩萊的祖父喬瓦尼擁有一些土地,並有一定的社會地位。薩萊的名字就是沿用了祖父的名字。不管怎樣,彼得羅已經準備好支付賈科莫在偉大的李奧納多.達文西的工作室學藝的費用。這或許是因為這個男孩表現出一定的藝術天賦,也許是因為彼得羅想擺脫他,抑或是因為李奧納多無意中發現了他,想將他納入門下。賈科莫似乎是家裡唯一一個兒子,儘管本書後面會出現他的兩個貪婪的姐姐。

在作坊裡,這個男孩的身分大概是個「男僕」,做一些跑腿打雜的活,也常會充當工作室的模特兒。同時李奧納多也有意識地將他培養成一名畫家,而他也確實成為了一名非常優秀的「李奧納多畫派」的畫家。用現在的話講,他也是個缺乏管教的孩子,或者說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流氓。很快他就有了這個伴隨了他一輩子的綽號——「薩萊」。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在李奧納多於一四九四年一月寫的一張帳單上。「薩萊」意思是「小魔鬼」或「惡魔」,也許有「小鬼」的意思。從語言學的角度看,「薩萊」(Salai)這個詞好像來自阿拉伯語,這個詞還出現在路易吉.浦爾契的幽默史詩《摩爾干提》中,這本書令人百看不厭,李奧納多開的每一份書單裡都提到了這本書。李奧納多有時還會使用「薩萊」的昵稱「薩萊諾」(Salaino)稱呼他,人們後來誤把他當做是李奧納多畫派畫家安德烈亞.索拉里奧(Solario)。一個虛構的「安德烈亞.薩萊諾」會多次出現在十九世紀關於李奧納多在米蘭的交際圈的描述中。

有一張清單清楚地記錄了賈科莫作為僕人或者學徒在韋奇奧宮的第一年裡的各種不端行為。這份清單很可能是李奧納多的筆記中除他本人之外關於另一個人的活動的最長最連貫的記錄。(他的文學創作排除在外。)這份清單的目的就是用來記帳,是將因這個男孩的卑劣行為而造成的開銷逐條記錄下來,其中還包括他買衣服的開銷。帳單上的最後一個日期是一四九一年九月,上面的筆跡看起來似乎是一次寫完的,因為筆跡的墨水都是不變的茶褐色。因此整段文字事實上是在賈科莫到來十四個月之後寫的。這份帳單無疑是寫給孩子的父親,想讓他支付帳單上的開銷,但整個帳單上卻帶有個人的感情色彩,帶有一種既愛又恨的口吻,因此原本一份滿腹牢騷的清單卻給人一種近似幻想的感覺。

有關這些開銷的敘述開始於「第二天」,即七月二十三日,星期一:第二天,我請人為他作了兩件襯衣、一雙長筒襪和一件短上衣。但是當我把購買這些東西的錢備好的時候,他卻從我的錢包裡偷走了這些錢。雖然我確信是他幹的,但他死不承認。(四里拉)翌日,我和賈科莫.安德里亞一起吃晚飯。這個賈科莫花了二里拉的飯錢,調皮搗蛋又賠了四里拉,因為他打碎了桌上三個油瓶,還弄撒了葡萄酒。後來他又跟我去吃晚餐,我在那裡……(句子沒有寫完)

九月七日,他從跟我住在一起的馬可那裡偷了一支價值二十二索爾多的鋼筆。那是一支銀尖鋼筆,他是從他的(馬可的)工作間裡偷走的。馬可找遍了整個房間,最終發現筆就藏在賈科莫的盒子裡。(一里拉)

條目:之後的一月二十六日,我在加萊亞佐.達.聖塞韋里諾先生的家裡,為他的馬上比武大賽的慶典出謀劃策。一些僕人脫掉衣服換上「野人」的服裝,其中一個僕人把他的錢包隨手放在床上的衣服裡,賈科莫發現錢包之後把裡面所有的錢統統拿走了。(二里拉四索爾多)

條目:就在同一個房間裡,阿戈斯蒂諾.達.帕維亞大師送給我一張土耳其的獸皮讓我做雙短靴。還不到一個月,賈科莫就從我這裡把獸皮偷走,以二十索爾多的價格賣給了一個鞋匠。他後來向我坦白說這些錢他都拿去買茴香糖了。(二里拉)

條目:四月二日,喬凡.安東尼奧(即博爾特拉菲奧)將他的銀尖筆忘在他的一幅素描上面,賈科莫趁機又將其偷走。這支筆價值二十四索爾多。(一里拉四索爾多)

在空白處,作為總結,李奧納多寫下了四個詞:小偷、說謊者、倔強、貪婪。這就是有關賈科莫的劣跡報告。但是在這位藝術大師把信寄出去的時候,他眼中說不定還閃爍著一絲愉快的光芒。

帳單最後列著服裝的開銷,上面顯示薩萊購置了如下的服飾:一件披風、六件襯衣、三件短上衣、四雙長襪、一件帶有襯裡的緊身上衣、二十四雙鞋、一頂帽子和一些花邊,總價值為三十二里拉。服飾的費用這一欄開頭標著「第一年」,與這份文件其他部分一樣,這裡似乎在帳務與浪漫之間找到了絕佳的平衡點。

有關薩萊的惡作劇和偷竊行為的生動敘述幾乎帶有一種無聲喜劇電影的氛圍:狡猾的小騙子正在作案,背景響起用鋼琴演奏的恰到好處的神祕音樂。帳目的細節也很精采——大塊的茴香硬糖、土耳其獸皮、床上的錢包和在地板上摔碎的小油瓶。也許最生動的場景出現在第二個條目中:「我和賈科莫.安德里亞一起吃晚飯。這個賈科莫花了二里拉的飯錢……」。這頓晚餐很可能是在建築師賈科莫.安德里亞.達.費拉拉的家裡吃的。李奧納多是那晚的座上客,而小賈科莫則是跟著他去的。這是他到這個工作室的第三天。在這個夏日的晚宴上,他以什麼身分出現的呢?是李奧納多的小隨從?他的開心果?還是他新交的漂亮男朋友?儘管他有種種不軌的行為,但另一個晚上李奧納多又把他帶在了身邊——「後來他又跟我去吃晚餐,我在那裡……」——但李奧納多卻沒有把這個句子寫完。這份帳目是要給薩萊的父親看的,因此李奧納多可能會想:關於這些出城的短途旅行,也許最好不要讓他知道太多。帳目中兩人主要是同伴關係,賈科莫陪在他身邊。李奧納多從此開始了他成人生活中最為長久的一段人際關係。薩萊此後一直出現在他的小圈子裡,時間長達二十八年。然而,我們並不清楚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一五一九年李奧納多去世時,薩萊並不在他身邊。兩人最後可能是因為分手而離開對方。即便如此,李奧納多臨終時仍留給他一大筆遺產。

對李奧納多來說,這個頑童是顆粗糙的鑽石,似乎滿足了他的某種需要。這個所謂的「薩萊諾」是李奧納多的「小魔鬼」,一個無法無天的精靈。他幾乎就是李奧納多的投影:李奧納多性格中的這一面——任性、懶惰、愛作弄人——在頑皮的小賈科莫身上得到了體現。而他因此而解脫出去,投入到更為嚴謹的工作、研究和實驗中去。換言之,小壞蛋賈科莫是李奧納多那個沒有表現出來的自我。

他們倆之間的同性戀關係幾乎是鐵定無疑的,但堅持認為李奧納多如聖人一般純潔的人們卻一直辯稱李奧納多是個禁慾主義者。瓦薩里曾這樣評價薩萊的美:「在米蘭,李奧納多給他的一個米蘭的僕人起了一個『薩萊』的綽號。他面目俊美,清秀標緻,一頭小鬈髮,李奧納多看了極為喜歡。」瓦薩里對薩萊的評論很多,卻沒能明說兩人的真正關係。還是洛馬佐說話比較坦率,儘管是給他的描述蒙上了一層文學的面紗,情景設置在想像中的李奧納多與古希臘雕塑家菲迪亞斯之間的「對話」。菲迪亞斯把薩萊稱作李奧納多「最喜歡的學生」之一,並問道:「你跟他玩過佛羅倫斯人瘋狂迷戀的『後背遊戲』嗎?」李奧納多答道:「太多次了!你應該知道他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年輕人,而且也不過十五歲左右。」洛馬佐消息靈通卻又十分老到。他似乎想說在進入青春期的時候,薩萊便成了李奧納多的性夥伴。用弗洛伊德的觀點來看,同性戀者喜歡小男孩(或者孩子氣的俊美青年),這是對自己童年的一種無意識的再現,繼而也是對失去的母愛感情氛圍的一種再創造。我們又一次從中發現了某種心理認同:當李奧納多看著薩萊的面容時,他有意無意中看到了童年時的自己。薩萊的母親也叫「卡泰麗娜」,這又進一步加深他的這種心理認同。

我們當然也能找到畫著薩萊的臉的圖畫,但需要謹慎辨別,因為一些被認為是薩萊的自畫像可能畫的並不是他本人。其中最早的一張是溫莎皇家圖書館收藏的一張素描,上面還畫著一幅在佛羅倫斯作的聖母子畫,這張所謂的薩萊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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