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居住在安杜拉頭一年的年底,高更變成了土著之間的傳奇人物,他反抗暴力,不顧強權的行為,使土著們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他自己的工作,也達到了顛峰狀態。

他以最大的痛苦和耐力熬過了雨季。天氣放晴時,他開始墾植菜圃,他種了青豆和洋山芋,有一天清晨,他正在鋤地時聽到一陣奇異的聲音,他抬起頭,只見一個馬克薩斯戰士分開叢林,來到高更的面前。他是一個不合潮流的老人,除了鬼神之外什麼都不怕。他渾身刺著藍色紋身,穿著一條用頭髮織成的短裙,牙齒因為喝多了土酒而染成黑色,不過眼睛卻明亮著,充滿智慧。他拿起高更手中的鏟子說:

「鐵阿卡來鏟,」他說:「你畫畫。」

「你為什麼要替我鏟?」高更問。

「你把鐵阿卡救出監牢,鐵阿卡替你鋤地。」那馬克薩斯土人說。

「鐵阿卡。」高更搔著頭說。

記得有一次,鐵阿卡被控食人,高更替他寫了一張申辯書,並且託一個在巴佩市的朋友予以照顧,很顯然的,他做業餘律師的成績還不錯,因為鐵阿卡已經被放出來了。

「謝謝你,鐵阿卡。」高更說。

他踱回房中,整理自己的畫冊。鐵阿卡替他把地鋤好,拔掉雜草,並且把工具清理好了送回高更的房中。當他把工作做完了,高更準備付錢給他,但是鐵阿卡搖搖頭。

「不要錢,」他說:「你是鐵阿卡的朋友。」

鐵阿卡的茅屋在高更家附近,於是這個老食人族變成了高更的園丁、聽差兼朋友。他從來不接受高更的金錢,但是他也不會拒絕一瓶甜酒或者一條香菸。

「甜酒不錯,不過卡娃更好。」有一天他對高更說。

卡娃是白人沒來之前土人們飲用的一種飲料。現在已被禁止,蓋其那嚴密的防範著,不準土人們飲用,因為據說卡娃裡面含有春藥。

「你吃過卡娃嗎?」高更問。

「啊,當然,我吃卡娃,」他指著山脊,「明天晚上,我會在山上喝卡娃,你來不來?」他說。

「好的,我很高興去。」高更說。

鐵阿卡露齒微笑。他拿起一罐高更當做午餐的沙丁魚,用牙齒把鐵罐咬開。高更看著他開心的笑著,鐵阿卡非常喜歡炫耀他牙齒的力量。

「告訴我,鐵阿卡,」高更說:「你被關進監牢時,是不是真的吃過……」

「長豬?」鐵阿卡坦白無邪的說:「啊,當然。」

他用手抓著沙丁魚,一口一口向嘴裡塞。

「好吃極了,長豬,」他說:「比這油膩膩的小魚好吃多了。」

「以後,你只能吃這種油膩膩的小魚,否則我就送你去坐牢。」

「遵命,哥肯。」鐵阿卡笑著答應。

他回去整理菜圃,高更回去繪畫,互不干涉。

※※※

第二天,午睡之後,鐵阿卡就帶高更入山。

「你們難道不怕警察嗎?」高更問:「蓋其那會來捉你們。」

鐵阿卡大笑!

「沒有警察敢入山,」他說:「不能騎馬,警察他媽的太懶走不動。」

他們爬上一座山峰,坐下來吸菸休息,安杜拉河在他們腳下蜿蜒入海,像一條綠色的錦蛇,遠處叛徒海灣安靜得像一隻水晶盤,景色美麗得令人難以置信。高更不知道他的同伴心裡想些什麼?在馬克薩斯文字中沒有「美」這個字,正如沒有「罪」這字一樣。如果一個人同意另外一個人的看法,他會說卡阿娃,這字只有一個簡單的意義——愛。

「你想什麼?鐵阿卡。」高更問。

「那片雲。」鐵阿卡說,指著一片飛馳而過的白雲。

他講的是實話,高更想,只要看他的臉就知道,鐵阿卡在看一片雲,這世界上除了那片雲之外,任何事物都不存在。他那種未開化的純真已經將美抽離出來,成為個體。他是屬於自己的藝術家。

鐵阿卡站起來,他們一直爬至最高的山峰,一塊古老的火山岩,突出在山脊上,形同巨碗,和古希臘劇場極為相似。他們來到岩石邊緣停下來。

在碗底,有十幾個女孩子,口中嚼著卡娃根,並且把汁液吐在一個大碗中。

「這些女孩在造卡娃給我們喝。」鐵阿卡解釋著。

女孩旁邊升了一堆旺火,火上正烤著一隻乳豬,四周圍著十幾個和鐵阿卡年齡相若的土著,一邊吸著紙菸,一邊觀望著女孩們嚼卡娃。

「卡阿娃!」他們對高更說。

「卡阿娃!」高更回答。

他坐下來,自己捲了一支菸,長久的攀爬使他精疲力竭,但是高山上清新的空氣很快的使他忘卻了疲勞,他出神的望著製造卡娃的過程。

鐵阿卡指揮,他用指頭醮著木碗裡的汁液嚐了嚐,點點頭表示同意,然後她們剝開十幾隻青色的椰子,把乳白色的漿汁倒進碗中,用一根椰子葉莖輕輕的攪動著,直到碗中的液體透明純白為止。

「卡娃做好了,」他說:「我們來喝罷。」

女孩們用弧形的貝殼盛著卡娃液,送到每個男人面前。鐵阿卡一口氣喝乾了它,高更照樣喝完了。卡娃有種泥土的味道,而且略為苦澀。

女孩們再把貝殼盛滿,這樣一瓢瓢的喝下去,高更什麼感覺都沒有。鐵阿卡在乳豬上切下一塊肉,送到高更面前。

「馬上吃掉,哥肯,」他說:「不吃的話,卡娃會令你生病。」

熱騰騰的豬肉非常可口。然後他再吃下許多在滾熱石頭上烤熟的芒果和野生香蕉。當他們吃完喝完,一個個躺在草蓆上。夜空如洗,暗淡的星辰眨著眼睛。

「我一點感覺都沒有。」高更說。

「不要講話,」鐵阿卡說:「你聽。」

高更悶聲不響,等待著卡娃造成的音響效果。果然,不多一會,他的耳邊響起一陣陣海浪衝擊著岩石的聲音,既規律,又清晰,他的身體越來越沉重,他整個人沉醉在卡娃造成的幻覺之中。

在星光下,女孩子們前進又後退,他的靈魂深處也跟著一種奇妙的音樂波動,然後他整個人都沉醉在一種幻境裡,他夢寐以求的女人就在面前,風華絕代,無可比擬,除了抽象的,象徵式的性慾之外,其他的都不存在。漸漸地生理上對愛慾的渴求令他興奮得顛抖。身體與身體的接觸輕靈得沒有重量,他們自然的動作飄逸若夢,但卻比高更一生中任何愛慾之夢來得更快樂。他不再是保羅.高更,他僅僅是一個男人,任何男人,男性的代表,而他身體下的女孩也僅僅是一個女人,女人的象徵。

事後,他感到永恆的平靜,永恆的,理性的,無憂無慮的平靜。

※※※

當他從卡娃的藥力解脫出來之後,天已經亮了,東方出現了粉紅色的晨曦,而西方仍有幾顆隱約的星辰。空氣清冷得令高更微微顫抖,女孩子們已經離去了,只在他身邊留下一朵壓碎的鮮花。

他站起來,爬上山脊,在晨光中俯視著腳下的山谷,他有一種從另外一個奇異世界,長途跋涉歸來的感覺。腳下的岩石,臉上的陽光,毫無真實感,彷彿在一瞬間,就會消失無蹤。

等鐵阿卡醒來,他們一起下山回去。他們誰也不提昨夜的遭遇。在馬克薩斯人心中,卡娃是極祕密而隱私的,誰要是提起它,就破壞了它的神奇性。

自從那一夜之後,高更和鐵阿卡之間的友誼又更進了一步。鐵阿卡是一個職業魔法師。他對高更的房屋作法,祈求惡魔遠離高更,禱告上蒼,保佑高更不受女人的欺騙。他更在高更的畫室中作法,希望諸神眷顧高更所作的畫。

「你也是魔法師,」他指著一張高更的畫說:「這張有大大的魔法。」

畫中有兩個婦人,跪在森林中,好像膜拜一種不知名的神力。高更題名叫「呼喚L』Appel」。

「偉大的畫,」他說:「偉大的神明的畫。」

「可能。」高更說:「對我來講,只不過是一張畫而已。」

當凡里亞看到這張畫時,曾經讚美過它所流露出的虔敬之心。

「它充滿著神意,」凡里亞說:「我想你心中一定明白。」

高更向他的朋友微笑。

「告訴我,凡里亞,」他說:「為什麼你會去當一個傳教士呢?你根本沒有做神棍的天賦。」

凡里亞手中拿著一杯酒,嘴上吸著菸斗,他安詳的說:「我到這裡來傳教,是因為在歐洲,我無法找到神的恩惠。」

「在這荒島上你又能找到什麼呢?」高更問:「難道你真的相信上帝的戒條?」

「我希望能相信。」凡里亞痛苦的說:「我深深的希望。」

「請原諒我,」高更說:「我並不是要令你難受,事實上,我也算是某種傳教士,我一生中只有一個信念。」

「什麼信念?」凡里亞問。

「嘗試任何行動的權利,」高更說:「這是最主要的信仰,也是一切藝術的基礎。」

「告訴我,高更,在這一點上,你是否認為已經成功了呢?」

高更凝望著遠山。

「以一個畫家而言,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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