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馬克薩斯群島(The Marquesas)——危險的島嶼,離大溪地七百浬,因為離貿易航線很遠,因此比較原始。島上有雄偉的火山岩,因此風景壯麗,完全不同於由柔美珊瑚礁石形成的社會群島。那是一堆由食人族佔據的小島,擁有一段最殘酷而且血淋淋的歷史。島嶼四周圍繞著怒濤澎湃的海洋,波浪沖擊著張牙舞爪的危岩,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唯有神祕的山影沉默著,期待著吞噬天地間的一切生靈。

高更望著他選好的安居地點,海華—歐亞村,他的眼睛停留在高達四千呎的坦米吐海峽山峰上,天空明亮湛藍,小汽船順著清新的微風駛進波德拉斯。高更站在甲板上,讓全身浴滿陽光。在他前面是安杜拉山谷,順著險峻的山坡,直伸到島嶼的內部。遠遠近近,一片深紫淺綠。

海華—歐亞村給高更的感覺,正如十年前他對大溪地的第一印象一樣。在他眼前的島嶼比大溪地粗獷得多。沒有市鎮,沒有正式的港口,更沒有醜惡的棧房。

小汽船迎著風停下來,靈巧的拋下錨。

「好了,高更先生,這裡就是你要去的地方。」船長說:「過幾分鐘就有船來接你,請你去收拾一下。」

※※※

一艘獨木舟划了過來,將高更載上海灘。高更用一半法語、一半大溪地語向擁擠在沙灘上的土著們詢問購買土地的事情。等他們了解高更準備在馬克薩斯定居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沒有地方住。」其中一人說。

「我會找到一塊地方。」高更說:「請問總督在什麼地方?」

替高更划船的船夫指著遠遠山腳下的一幢「大廈」,房子是歐式的,漆成白色,三面繞著寬闊的遊廊。

「總督。」船夫說。

其他的人好奇的望著高更,高更一跛一跛的往那幢房屋走去,身後的土人們爆出一陣大笑。高更跛著腳,走過山坡,把白房子的門敲開了,應門的是一個土女,她帶高更去見總督。總督是個矮小的人,蓄著整齊的鬍鬚,胸前掛著勳章。高更曉得他只不過是個傀儡而已,馬克薩斯的一切都要聽命於大溪地。

「你要買地?」總督說:「在海華—歐亞,你沒有辦法買到地,先生。除了幾個大農場之外,其餘的地都屬於教堂,是固定的教產。」

「基督新教會?」高更問,沒想到冤家路窄,在馬克薩斯也會碰到麥克里的兄弟們。

「你剛從大溪地來,」他說:「這裡的情形和那裡並不完全一樣。」

他疑惑的望著高更。

「你難道是個基督徒嗎?」他問。

高更搖搖頭。在總督身後的牆上掛了一幅聖母像,桌上放著精緻的十字架,因此高更決心拿出一點外交政策。

「我是天主教徒,」他說:「我是在奧連斯耶穌會長大的。」

總督如釋重負。

「在這裡,我們並不重視基督新教,」他說:「不過附近好像也有個基督教會,由一個年輕牧師主持。」

「在大溪地,我和他們鬧得頗不愉快,」高更說:「逮到機會,他們就找一個天主教徒的麻煩」。

「你需要多少土地?」總督非常友善的問。

「只要夠蓋一幢房屋,」高更說:「最多再加上一片菜圃就行了。」

「你到主教公署去看看,」總督建議:「既然你是天主教徒,我想事情就好辦了。」

「謝謝你,」高更感激的說,要做偽君子就做到底:「上帝祝福你。」

他走出總督府,外面陽光耀眼。對自己成功的外交手腕,他感到又好氣又好笑。在大溪地時,很多人都警告過他,真正統治馬克薩斯群島的是天主教教會。

到了主教公署,高更對達魯斯神父解釋他所遭遇到的困難。

「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那位害羞的鄉村神父神經緊張的說:「教會的產業是不出售的,不過,我們還是要向主教稟告過才能決定。」

「不知道我能不能覲見主教他老人家?」高更小心翼翼的提議。

「他有事遠行了,一個月後才能回來,我的孩子。」神父說。

「那麼,我只好等他回來再談了。」高更說。

「只能如此。」達魯斯神父說。

高更告辭,神父送他出來,身上的長袍拖在地上沙沙作響。

「希望你來參加星期天的彌撒。」他握著高更的手。

「我一定來。」高更答應。

※※※

在村子的中心地帶,他毫無困難的找到了中國籍的雜貨鋪老闆。這個老闆的名字叫阿魏,他穿著長袍。儼然如高貴的東方紳士。他租給高更一間房屋,有中國式的花格子窗帘和一股奇怪的香味。過了幾天他才搞清楚那股味道是鴉片的香氣。阿魏兼營煙館,他正鼓勵當地的警察人員吸用這種藥品。

他替高更炒了一碟肉絲飯,吃飽了,高更走到戶外呼吸新鮮空氣,順便吸根香菸,天空澄藍柔美,四周是一片難解的沉寂。所以當一聲法語「晚安」的聲音打破了一切安寧的時候,高更不由得吃驚得跳了起來。

他抬起頭,看見一個腰上別著手槍的警官站在前面。他身材削瘦修長,閃著姦邪明亮的眼睛。

「嚇著你了吧!呃?」他笑著說:「我叫蓋其那,我負責維持附近的治安,你一定是那個會畫的傢伙是嗎?」

「我就是那個會畫的傢伙。」高更說。

「幸會,幸會!」蓋其那說:「如果那些黑種找你麻煩,你告訴我一聲就行了,」他的音調透露出巴黎下層社會的流氣:「那群混球只要灌上兩口黃湯就無法無天了。」

他拍拍自己腰上的槍,好像對待唯一的知己一般。高更想,遲早我總會和這個自大狂發生摩擦,這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謝謝,」高更說:「只要一有麻煩,我就讓你和你的左輪槍知道。」

「好極了,」他又習慣性的拍拍槍帶,「我們法國人總站在一邊。」

他走下山坡,手槍在屁股後面搖來搖去。

※※※

在他必需等候主教回來的一個月之內,高更儘量使自己成為標準的天主教徒。他已經記不清楚有多少年沒有望過彌撒了。但是,星期天,他穿上最好的黑上衣,一聽到鐘聲敲起來,就立刻和土著們一起湧進教堂。

教堂的門口,豎立著一座黃銅鑄的耶穌受難苦像,金黃色的耶穌被釘在漆成雪白的十字架上。十字架下面跪著悲傷的聖母和聖約翰。雖然,這座雕像看起來很粗糙,但卻強勁有力。它能使走過的人不由自主的停下來駐足觀看。這就是它了不起的地方,高更想,在這裡看到這座像,實在出人意料。

高更走進教堂,他跪下來,在胸前畫了十字,然後走到前排白種人的座位上坐好。總督和他的妻子兒女也在,蓋其那和其他三個警察掛著手槍,神氣活現的坐在旁邊。

高更後面擠滿了土人,有些穿著西服,有些穿著「巴里」,不過全都赤了足。在彌撒開始之前,他們唱著輕柔的馬克薩斯聖歌,當奇怪的波利尼亞腔調唱出拉丁文的時候,卻有一種難以置信的莊嚴和美麗,令高更感動。聖歌憂傷的縈迴在教堂中。

達魯斯神父出來了,他穿著華麗的彌撒服,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令高更覺得好笑。他用眼睛作點名式的巡視一周,然後開始做彌撒。

高更很驚奇的發現他仍然能夠很清晰的記得所有彌撒過程中的儀式;什麼時候跪下,什麼時候起來,什麼時候應該畫十字,什麼時候捶胸,就像每星期天都上教堂般的熟悉。

一個人的出生和教養是永遠無法改變的。

※※※

幾天以後,高更沿著安杜拉河步行到安杜拉山谷中去。走累了,就坐在一塊岩石上,對著一些草寮作素描。河谷旁邊,有一個穿著「巴里」的年輕法國人在教一些孩子們如何使用釣魚竿。高更看著他,注視著那人腰部的動作,他熟練的將魚線扔出去,擦水而過,姿態優美。高更停下了手中的素描,立即用鉛筆速寫下那人的姿勢。

那人看見高更,向他招手。

「你喜歡釣魚嗎?先生,」他叫:「要不要試一試?」

高更跳下岩石。自從離開百坦尼之後,他就沒有這種閒情逸致了,其實他一直喜愛這種遊戲。

魚竿很精緻,當高更重新握著釣竿,心中充滿喜樂之情。他和那人交換著釣了一個多小時,魚一上鉤,圍在旁邊的孩子們就高興得大叫大跳。

高更向那人自我介紹。

「我剛來不久,」他解釋,「我是一個畫家;我想你在這裡經營了農場!」

年輕人笑了起來。

「我叫凡里亞,」他說:「在這裡,我主持基督教會,雖然不能出產什麼,你也可以說它是農場的一種。」

「我的天!」高更說:「說什麼我都不能相信你是一個神棍!」

「謝謝你!」凡里亞尷尬的說。

高更笑著道歉。兩人愉快的走向山谷。

「我希望能夠與你共享所釣的魚。」凡里亞說:「不過我聽說你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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