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高更的房屋修建在租借的土地上。地主死後,租約無形中被取消了,高更逼不得已,只好把屋子拆了,另外再找一塊土地。靠著拉培和卡辛羅的幫助,他在農業輔導處貸了一千法郎,買下了一片土地,地很廣,比他所需要的多很多,不過在地上種了近百株椰子樹。

「每一年光是椰子肉就可以有五百法郎的收入,」土地掮客對他說:「你還可以在空地上種植香草豆,這樣一來你就可以賺不少錢。」

高更重建自己的住屋和花園,在地界上圍上鐵絲網,並且雇了一些土著孩子幫他種植香草豆。

「做小地主也許會帶給我好運道。」他對拉培說:「地價在上漲,地上的種植物也可以賣好價錢。如果我在這裡,因為種香草豆和椰子而賺大錢,真是天大的笑話。」

拉培微笑著。

「你是個畫家,又不是農夫,高更,」他說:「你在香草豆上絕對賺不了錢。」

高更笑了起來。

「你是個公務員,拉培,而我是個實業家。」高更說。

※※※

這一年來,他過得很愉快。謝德按期寄錢給他,他的生活規律,正如郵船的一來一往般準確,船開時把畫寄出去,船來時等著收錢。

郵件來得很慢,有時候要拖上兩三個月,才能得到法國來的消息。高更完全孤立著。等消息來時,新聞已經失去價值了。他對從巴黎傳來的藝術界的謠言早已失去了興趣,除了第.孟福來之外,他很少寫信。

他唯一的伴侶就是寶拉,可是她又全神貫注在新生的嬰兒身上。他是一個膚色相當白的男孩,年屆五十再做父親,使高更感到頗為高興。

「小嬰兒很可愛,」他在給孟福來的信上寫著:「當然,孩子不會煩擾我。因為我在心中常常遺忘了他們,啊,我實在是個第一號的負心人。我遺棄了妻子兒女,如果到了必要時,很顯然的,我也會遺棄這個小東西。」

※※※

他的預測太早了一點,因為這次不是高更遺棄了他們,而是寶拉遺棄了他。幾個月之後,一連三班船過去了,沒有一塊錢從法國寄來,他又不得不向雜貨鋪賒取食物。

「你是一個老糊塗,哥肯,」寶拉抱怨,「你連上山找尋食物的力氣都沒有。」

高更的膝蓋骨開始了週期性的疼痛,他躺在床上,無法挪動。對寶拉的嘮叨與無知,他感到厭倦到極點,可是他極需要她在病中的照顧。現在,他卻感到忍無可忍了。

「滾開!」他大聲的吼叫,掙扎著坐起來,「妳和妳的小雜種都給我滾得遠遠的,我再也受不了!」

當她帶著孩子離開後,高更面對著牆壁,一心等死,他只求死亡給他一切的解脫。

「安寧,」他朝著空洞的房間說:「除了安寧,我什麼都不再奢求。」

在接下來的三星期中,他活在一種半昏迷的狀況,腳部的疼痛令他瘋狂,而每天只能靠一小碗米漿過活。他像一隻受傷的野獸,狂亂的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突然,疼痛停止了,他又能夠扶著拐杖,一跛一跛的走來走去。

但是痛苦已經深深根植在他心中,他決定這是他應該選擇死亡的時候。

「我一無所有,一無所求了,」他自言自語的說:「所以,現在就是我該死的時候。」

※※※

既然病痛無法殺死高更,他決定以自殺來結束一切。在臨死之前,他決心要畫一幅晝,同時把他的藝術和人生觀做一個總結。在這最後的幾星期內,他被重重疊疊的幻影圍繞著,整個人呈現一種虛脫的現象。他活在生與死之間的黑暗地帶。

他心中構想的畫面,應該被畫在一堵牆壁上才對,他沒有那麼一道適合繪畫的牆,所以他就自己製造了一面。他向雜貨店老闆討來許多麻布口袋,雖然粗糙而且滿是繩結,但是淺金色的光彩卻非常可愛,他釘了一個六呎高,十五呎寬的木框,把麻布袋拆開縫好再繃上去。

他不需要再打草稿,因為整幅畫活生生的在他腦海中跳躍。他很清楚的知道,唯有把它們畫出來,否則他永遠也無法得到安寧;就是死了,也不瞑目。

一開始動筆,他就感到有一股無名的精力支持著他,綿綿不絕。他整個人都溶入了畫中。他變成人類的先知,他畫出生與死之間永恆而神祕的輪迴。

畫面充滿了不可解釋的矛盾,如清晨怒放的花朵,也如黃昏絕對的寧靜,更如末世來臨時的無聲無息。

在寧靜之中,畫中的人物顯得特別突出,背景是神祕的——一個在沉思默想生命的少女,一個在沉思默想死亡的老婦,一個肥胖健康的孩子,一個正在吃金黃色芒果的女人,一隻不知名的飛鳥和一座巨大的波利尼亞神——這一切都被安排在某種神奇而古典的位置上,顯出舞蹈的韻律。

「我們由何而來?我們是誰?我們往何處去?」

(這幅畫,現在掛在波士頓博物館——購價超出十萬美金,比高更一生所有售出的繪畫總收入還多許多倍。)

這幅畫提出亙古以來無人能解答的問題,也表現出由古至今的人性尊嚴。那是一幅象徵性的畫,奏出無聲而悲哀的音響。

※※※

高更不眠不休的畫了將近一個月,每日沉醉在幻影之中。畫完成之後,他感到無論對這世界還是對他自身,都有一種古怪的平安。

三天之後,將有一班船抵達巴佩市。高更決定如果這班船還不能給他帶來任何消息的話,他就自殺。郵船到埠的那天,他騎著馬,蹣跚的向巴佩市騎去。心中一直在默念著自己的決定。

郵船並沒有帶給他任何消息。

「請再找找看,」他對管理員說:「有沒有我的信件或者包裹?」

「沒有,高更先生。」管理員耐心的說。

高更轉身離開碼頭。在口袋裡,他僅剩的三法郎叮噹作響,他掏出來扔給路邊的一群大溪地兒童,他們跳起來你爭我奪。

「雖然我快死了,我仍然一無所覺。」高更自言自語。

他腦海裡一片空白,一點感覺都沒有,這令他極度的驚奇。他試著去回憶,強迫自己去想生命中過去的一切經歷。

但是他卻失敗了。

他對美蒂一無恨意,對安莉妮的死亡也不再感到悲傷。他不再後悔浪費了許多寶貴的時光,那群在巴黎的朋友,對他不聞,不問,漠不關心,他也不覺得氣憤。

他失去了所有的感覺,除了他已經走到路的終點這件事實之外,他什麼都不知道。他沒想到自己最後的時光竟是如此乏昧。他失去了感覺的能力,他把所有的感覺都畫出來了,畫在那幅大畫之中。

「我已經死了!」他想:「我現在要做的事就是想法子去停止呼吸而已。」

他回到波拉汶,把馬拴在樹蔭下。他想了一想,去馬房裡找來一些飼料餵飽了牠,並且在飲水槽中注滿清水,牠抬著頭,感激零涕的望著自己的主人,他溫柔的摸摸牠雪亮的鬃毛。靜靜的看著牠狼吞虎嚥。

然後,高更才慢慢的向房中走去。

他騎行太久,膝蓋又開始腫脹,但是他卻沒有感到任何痛楚。他已經完全麻木了,他坐在一張繩椅上凝望著那幅最後的畫。麻布吸收顏料,造成一種平板而白堊質的效果,令人不由得想起古代的壁畫。他故意造成這種印象,而且整張畫造成的協調感,也令人滿意。雖然畫並不是十全十美的,高更能夠看出一些明顯的缺點,但是他卻無意去修改它,無論在線條或者色彩上,他都不願再去修正。

這是我最後的意願,他想,也是我最後的見證。

他站起來,走到大門外。海面很平靜,沙灘上空無人跡,莫利亞的山影在海面上投下莊嚴華麗的陰影。

他在安文橋買的小左輪仍在身邊,那支槍跟著他許多年,丟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已不復記憶,也許被安娜偷去了,安娜一直貪得無饜。

他回到屋內,日將西沉,黑暗從海面上漸漸移來。他在櫃子頂上找到了卡辛羅給他的藥丸。他把那些含有砒霜的藥用一塊畫畫剩餘的麻布包起來,塞在他穿的「巴里」裡面。然後對那張巨幅畫作了最後的一次巡禮。

他走出屋子,向茂密的森林走去。他想走到深山中去死,那座他曾經和約法去砍伐玫瑰木的叢林。那一天,他幾乎被熱情吞沒,多麼遙遠的日子。他不停的走著,荊棘劃破了他的衣裳,按照他的健康情形,他無論如何都沒法爬到如此高峻的山嶺上的,可是他畢竟辦到了。在他心中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支持著他選擇高山作為他的葬身之地。

他爬了兩小時,最後在一個由山澗形成的小池塘邊停了下來。溪水晶瑩透明,他能夠清晰的看見池底的小卵石發出隱約的光芒。在深山中,空氣清涼,高更感到一陣寒意。

他坐在岩石上,拿出懷中的毒藥。很快的把藥丸都吞進肚裡,然後把包藥的麻布疊好,像餐巾一樣放在石頭上。

過了很久,他仍然一無所覺,除了毒藥的苦味令他的嘴唇麻木之外,其他什麼事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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