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在駛往大溪地途中,高更把他未來畫室的藍圖畫好了。他在馬泰亞和巴佩市之間靠近波拉汶的地方租了一大片土地。

大溪地的土著建築師說:「比教堂還大。」他指著海邊的教會:「太大了。」

他的名字叫塔胡,一個經驗豐富的老人:「你準備要多少女人?」他問高更。

「可能一個,」高更說:「可能一個都不要。」

塔胡看著高更租的一大片土地,恍然大悟的笑著說:「也許你是在修一座新教堂,哥肯,是不是?」

「也許是罷!」高更說,他遙望著教會那醜陋的建築,他曾經和杜妮娜去過一次。

塔胡笑起來。

「一點不錯,哥肯,」他說:「我們修一座新教堂。」

他招集了一群小夥子,上山砍樹,替高更造房子。

※※※

重新穿上「巴里」,看著日漸竣工的畫室,高更感到健康和快樂。晚上,他睡得很熟,白天情緒也很穩定。可惜他的膝蓋仍然沒有完全復元,走路一直需要手杖的幫助。不過他自己倒並不在意。

「只要我的眼睛能夠看得見,有力氣拿得動畫筆,其他的都不重要。」他對拉培說。

在他回法國的兩年之間,拉培好像老了十歲,雖然他的制服熨得筆挺,可是他的臉色灰白,雙肩下垂。

「你回到這裡真是不智之舉,」他對高更說:「現在你非在這裡等死不可了。」

「我回來就是為了這個目的,」高更說:「但是我卻希望不要死得太早,拉培,希望不要太早。」

※※※

當塔胡和工人修建房屋的時候,高更就雕刻木像,他想好好的把房子佈置一下,花園裡可以放兩座大雕像。房子朝著海,可以很清楚的看見莫利亞群島的輪廓,後面一抹山影,使夏天顯得清涼無比。

房屋有一大間,當中用簾子把畫室和臥房分開。地上鋪著他從法國買回來的波斯地毯,牆上掛著許多知名畫家的印刷複製品。

高更在房子附近建了一間馬房,他在巴佩市買了一匹栗色的母馬,他為牠取名茱麗安,那是久遠以前,他情婦的名字。

房子完工了,高更把雕好的木像放在花園裡,石階旁放了一些裸像,大門南側放著兩尊用椰子樹幹刻的大溪地神像。

老塔胡看見搖搖頭。

「惡神,」他說:「教堂不應該放這種神像,上帝怎麼會住在地獄裡面。」

※※※

安定下來之後,高更很少離開波拉汶,除了幾個鄰人和一店老間之外,他不和任何人交往。搬進沒幾天,基督教的牧師就來拜訪他。

「我是麥克里牧師,」他伸出一隻濕而黏的手:「你是高更兄弟是不是?」

「我是高更,至於是不是你的兄弟,我可不敢說。」高更不耐煩的說。

他正在趕繪一幅畫,所以對麥克里的來訪,極不表歡迎。

「聽說你以前是一個天主教徒,」麥克里說:「後來又離開教會了!」

在大溪地,因為基督教傳入較早,因此佔了絕大部分的勢力。天主教神父在大溪地幾乎一點地位都沒有。

「我認為天主教唯一可取的地方就是和你唱反調,先生。」高更毫不留情的說:「我是個自由思想者。」

麥克里牧師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指著高更的鼻子說:「你要自己的靈魂下地獄,是你自己的事,高更,」他說,「不過我警告你,你千萬不能在波拉汶四周搗鬼,你不要以為我們在巴佩市沒有什麼影響力。」

麥克里氣沖沖的走出去,鄙夷的注視著高更所雕刻的波利尼亞族神祇的塑像。它們吸引了許多人的注目,遠遠近近的老百姓,經常專程的跑來,只為了「瞻仰」那幾座木塑的偶像。

※※※

星期天,麥克里牧師講道的內容,針對著住在大房子中那個危險的白種人。

「像避開一個麻瘋病人一樣遠離他,」麥克里威脅著說:「因為他是上帝的敵人。」

當老塔胡告訴他麥克里的演講詞時,高更大笑著不予理會,不過他後來發覺,有幾個土著看見他避而遠之,極不友善,這情形令他非常惱怒。

「他們難道真的怕那個神棍嗎?」高更問。

塔胡點點頭:

「很怕,哥肯,牧師有很大的力量,要是惹他生氣,他就會告訴總督,總督就把大溪地人關進監牢。」

第二個星期天,高更一早就衝進教堂,坐在第一排,狠狠的盯著麥克里講道,麥克里敢怒而不敢言,只好乖乖的講女人不可偷人的道理,對高更,一個字也不敢提。

自從高更在教堂裡出現之後,大溪地的土人們對他態度大變,親熱異常。

※※※

教堂事件過後不久,有一天下午高更正在畫室畫畫,他聽到一陣輕微的聲音,回頭一望,只見一個年輕的大溪地女郎,穿著鮮豔奪目的衣裳,鬢邊插著一朵鮮花,對他微笑。高更看得眼花撩亂,只覺得她很面熟,卻想不起是誰來。

「La orana!」她說。

高更突然明白了,她是杜妮娜,兩年不見,她完全變成了一個婦人,從前的孩子氣早就無蹤無影了。她比從前更豐滿、更誘人、更美麗。她環顯四周,對高更的大房子表示羨慕。

「妳回來了!」高更盯著她說。

「每一個大溪地人都知道你回來了,」她說:「聽說你現在像老年人一樣,需要一根拐杖才能走路,是真的嗎?」

「真的,我的Vahinè。」高更說:「不是因為我老得走不動了,而是我跌了一交,把腳跌壞了。」

他想從畫畫的小凳子上站起來,可是杜妮娜把他按住。「坐好,先生,」她說:「我去替你煮飯。」

她替高更煮好飯,服侍他吃完,做她例行的家事,正如同在馬泰亞一樣。晚上,他們在簾幕背後黑暗的臥室裡做愛。第二天早上,她一早就起來準備早餐,像從前一樣,在小壺裡燒咖啡。

過了一兩天,他很愧疚的問她:「妳把孩子放在什麼地方?」

她很困惑的說:「我有三個孩子,Tanè你指的是那一個?」

「我們生的那個,」高更說:「我們在馬泰亞生的那個。」

「啊!你說那一個呀!」杜妮娜說:「他在浮里,跟著他的養母。」

「他長得像不像我?」高更問。

「像你?」杜妮娜說,大笑不止:「你瘋了,他那麼小,怎麼會像你?」

她用手比著一個兩歲大孩子的高度:

「不,他一點都不像你。」

※※※

杜妮娜在高更身邊停留了一個禮拜,有一天早晨,她說:「我要回去了,哥肯,回到浮里。」

「為什麼要走?」他問:「我又沒有女人,妳可以留在這裡。」

「我只是來看看你。」她說:「我現在已經結婚了,嫁給一個和你一樣高大的人。」

「他在那裡?」高更問。

「在浮里,」杜妮娜天真無邪的說:「我告訴他要到你這裡來住一禮拜,我已經住滿一禮拜了,所以我現在要回去。」

高更大笑,並且給了她足夠坐驛車回浮里的錢。在心中,他並不真正感到失望,那種惹他愛憐的孩子氣,已經從杜妮娜身上消失了。她屬於生命中早已逝去的樂章。

※※※

杜妮娜的來訪,使高更在波拉汶女孩子心中造成了偶像般的崇拜,如果一個出嫁了的女人,不遠千里,跑來和一個白種人睡覺,那麼他一定有過人的妙處。在她們當中流傳著一個故事,說高更有一瓶綠色的愛情藥,可以令女人們飄飄欲仙。每天晚上,她們三三兩兩,成群而來。有些帶著鮮花,有些帶著食物,互相嬉笑怒罵,爭風吃醋,高更完全聽其自然,高興和誰上床睡覺就上床,歐洲式的道德觀在此毫無用處,對自己的行為,他也一點都不感到羞恥。

在以後半年之內,他對扮演波拉汶大情人的角色,也頗能自得其樂。只是好景不常,一個四十八歲的男人,精力有限,而且夜夜春宵,也透支了他對工作的熱情。他決心找一個女人,一個有著一雙大眼睛,細白牙齒,叫寶拉的女人做他固定的情婦。她只有十四歲,不過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她的孩子生下來就被送到親戚處撫養。

寶拉搬來之後,高更也恢復了定時繪畫、雕刻的習慣。每星期六,他騎著茱麗安到巴佩市去喝幾杯。有時喝醉了,就讓茱麗安慢慢馱回來。

寶拉是一個非常乏味的女人,可是她能燒一手好菜,並且把房子收拾得一塵不染。在床上,她簡直像一隻兇猛的野獸,使高更感到極為吃不消。他懷疑她另有情人,其實真的有,他也並不在意。他按照一定的規律生活,繪畫,定期把畫運返法國。其餘的事,他一概不關心。

他畫得極為出色,很少想到金錢的問題,一年匆匆的過去了,他才發覺現款已經所剩無幾了。他委託的畫商謝德沒有消息,欠他錢的朋友也毫無蹤影。他寫信給第.孟福來,要他去催催謝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