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孟福來畫廊裡換了一個全身穿著黑衣的女管理員。

「我在等候一位法國人,先生。」她懷疑的打量著高更說。

「熱帶的陽光照樣可以把法國人的皮膚晒成金色。」高更說。

他拿出孟福來的信,第.孟福來有事遠行,但是他留下三百法郎給高更,並且答應高更借用他的畫室。

他把信交給她,她仔細的唸了兩遍,才把鑰匙交給高更。

「請不要見怪,先生,」她說:「這年頭,巴黎充滿了壞蛋,我不得不小心提防。」

「你是對的,」他奉承著:「請問有沒有我的信件?」

「沒有您先生的信哪。」女管理員說。

「沒有?真的麼?」他說。

「只有幾張孟福來先生的賬單,你的信一封都沒有。」她肯定的說。

他曾經打了電報給美蒂,現在她的回信應該到了。他聳聳肩膀,提著行李走上樓梯。孟福來的畫室在頂樓。他爬上去,巴黎八月的溽暑令他汗流浹背。他極不習慣這種和大溪地完全不同的空氣,潮濕與悶熱令他窒息,整個城市籠罩在一層厚厚的灰雲裡、煙塵滾滾,他根本無法睜開眼睛。

他把襯衫脫了,點上一支香菸,慢慢的吸著,等身上的汗水被風吹乾,一邊凝望著窗外冷漠的城市。他感到啼笑皆非。他像一個陌生人一樣潛回巴黎,歡迎他的只是一個陌生的管理員。這情景和他在太平洋島上想像的盛大歡迎場面比較起來,無疑是極為可笑的。

他媽的,他不由得火起來,巴黎還沒有見識過我的新畫,約亞賣出去的幾張,居然沒有引起反應,不過,只要他們看到我的新畫,他媽的,巴黎一定會嚇得跳起來。

空氣漸漸清涼了,他在孟福來梳粧鏡中看到了自己,海上航行使他的健康恢復了不少。雖然有時候胸中還會隱隱作痛,但他知道,已經沒有大礙了。卡辛羅太悲觀了,他想,我不是仍然活得健壯如牛麼?

他洗了澡,換上乾淨的衣服。帶上門出去。夜色已經來臨,晚風帶來一涼意,他信步走去,想找一個朋友同進晚餐,並且享受久別重逢的痛飲。

但是他感到極為失望,巴黎的畫家一個個都跑去避暑了,西魯沙在百坦尼,畢沙羅在依奴里,底加斯在他的鄉村別墅,勞特列克到戴比去了,秀拉已經去世了,塞尚一直在愛里克斯。

新雅典娜的人告訴他所有朋友的近況,他在失望之餘只好回到蒙巴拉區的伏爾泰咖啡屋,獨自進餐。

「請問你有沒有看到莫瑞斯先生?」他問侍者。

「好幾個星期沒來了,」侍者說:「我一直奇怪為什麼一個無所事事,遊手好閒的人可以生活得那麼豪華。」

「哼,我也一樣感到奇怪。」高更恨恨的說。

當莫瑞斯回巴黎時,我非把錢從他喉嚨裡擠出來不可,高更那麼想。同時,他還要去一趟文化局,找找雷南局長,因為他答應以三千法郎買一張高更的畫。他極需這筆錢還給該死的蘭卡斯達。

※※※

「雷南先生已經辭職了,」他們告訴高更:「現在的局長是雷尚先生。」

「雷南,雷尚反正都是一樣,我要見你們局長。」

雷尚局長戴了一付單鏡片的眼鏡,他用一種厭惡的眼光打量著高更和他的畫。

「你究竟要文化局幹什麼?」他問。

「你的前任答應以三千法郎買一張我的畫,」高更說:「雷南答應我一從大溪地回來就買,現在我已經回來了,請選一張,並且開一張支票給我。」

「我親愛的高更先生,」雷尚奸笑著說:「你的要求未免太過分了,我的職責不是替法國政府浪費金錢。」

「難道法國政府就可以不遵守諾言嗎?」高更說。

「什麼諾言?」雷尚說:「你有沒有字據?有沒有親筆簽名的文件,證明你講的是真話?」

「我以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沒想到我們的文化局裡面有大騙子。」

「我是一個人民的公僕,先生。」雷尚振振有詞的說:「你總不能以為我會浪費幾千塊老百姓的錢來買個冒冒失失畫家的畫罷!」

高更無言以對。

「我了解,」最後他說:「我在大溪地就領教過所謂的人民公僕是啥玩藝兒了。」

※※※

高更茫然若失的走出來,過了河,來到蒙馬特區。他徑直到哥培畫廊找約亞,他希望莫瑞斯不要把他賣畫的錢全部吞掉。

畫廊裡一個穿條紋西褲的年輕人從桌後面站起來迎接他。

「先生,有何指教?」

他好奇的望著高更奇怪的打扮和模樣。

「我是高更,我要見約亞。」

「約亞?」年輕人說:「如果您要買畫,我也一樣能幫助您。」

高更大為吃驚。

「這裡是哥培畫廊麼?」他問。

「當然是的,先生。」

「你在這裡工作?」

「是的,先生。」

「你該不是說你不認識我吧,我是高更,小夥子,保羅.高更,我剛從大溪地回來,儘快告訴你老闆我在等他。」

經理出來了,他也穿著條紋的褲子,他很遺憾的說約亞已辭職不幹了,他也抱歉從來沒有看過高更的畫。

「那怎麼樣?」高更說。

「如果你想開次畫展,明年冬天我們可以安排。」他說。「從年初開始我們的場地就訂滿了。」

畫廊牆上掛了一張莫內早期的畫。

「算了,」高更說:「我另外想辦法。」

「隨便。」經理說。

高更轉身就走,他剛踏出大門,那位年輕人把他叫住。

「你有一封信,高更先生,」他說:「前兩天收到的,我正要把它退回去。」

他交了一封信給高更。信封被紅臘緊封著,寫著由畫廊轉交,他把封臘拆開,看完信,他不由得自嘲的笑了起來。

「好消息嗎?」經理在後面問。

「也許,」高更回答:「我的叔叔好像決定去世了,並且把他的錢留給我。」

走在街上,他又無可奈何的笑了起來,當所有的事都不稱心的時候,奇奇叔叔的死,是多麼體貼,多麼好心腸啊!

※※※

奇奇叔叔的公司在奧連斯是遠近皆知的。

「很多產權還需要解決,」叔叔的律師說:「而且你姊姊也在遺產的名單之內。」

「我姊姊和姊夫在祕魯過得痛快得很。」高更說:「巴拿馬運河替他們賺了不少錢,他們不需要這筆遺產,坦白的說,我卻極為需要它。」

「不管怎樣,她總有一份。」那位律師說:「也許她了解你的貧困,願意放棄,但我們也要得到她親筆的簽名。」

「如果我靠我姊姊的了解為生的話,我早就是死人一個了。」高更說:「她絕對不會放棄自己的一份。」他站起來:「請問叔叔留下的財產折成現金價值多少?」他問。

「很難說。」律師回答,「如果你的叔父在三年前去世,你就發大財了,他有一大筆義大利公債,現在已經跌價了,高更先生,他是一個老人,在最後幾年誰也不能勸阻他。」

高更大笑。

「對我叔父的頑固,我清楚得很。」他說:「現在究竟還剩多少?」

「三萬法郎左右,」律師說:「也許三萬五。」

「並不太多,」高更說:「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大富豪呢。」

「他曾經是的,」律師說:「錢就像土地一樣,不去耕種就沒有收穫。」

晚上,他回到巴黎,和剛回來的孟福來一同進晚餐。

「你知道,丹尼,」他說:「我在奧連斯逛了一小時,在那裡我居住了十年,可是現在,我對那地方一點感覺都沒有,沒有懷念,沒有依戀,就好像又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樣,絲毫沒有感覺。」

「我明白,」孟福來說:「像我們這類人都是被關在世界以外的,我們沒有根。」

「我一無所有。」高更說:「沒有家,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除了對著畫架,能夠感到自己作品的真實性時,我什麼都沒有。」

「這就夠了,」第.孟福來說:「你的畫光彩奪目,它們會令你名垂千古。」

「謝謝你,」高更說:「希望我能夠找到和你想法相同的畫商,希望我能找到同樣光彩奪目的麵包和黃油。」

※※※

底加斯替他找到一個畫商。

當底加斯從他夏季別墅回來,高更就去找他,他把畫給底加斯看:「愛迪加,請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當然先要開一個畫展,」底加斯說:「我去找杜朗。」

「他不喜歡我,」高更說:「他更討厭我的畫。」

「他連他自己都討厭。」底加斯說:「不過,他會聽我的話,我要他做什麼就做什麼,而我要告訴他,替高更開一次個展。」

底加斯介紹他去看杜朗。杜朗比較喜愛柔和的畫——畢沙羅,雷諾瓦,西西來。高更大膽,平直而鮮豔的彩色,令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