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個月,一個月的過去了,郵船沒有帶給高更任何值得歡喜的信息。畫布和顏料全都用光了,因此他根本無法作畫。

這打擊令他暴跳如雷,一直到四個月後,西奧.梵谷的繼承人約亞才給他一封信,信上說高更賣畫的錢已經拿給莫瑞斯了,他答應把錢寄給高更。

查理.莫瑞斯什麼都沒有寄給高更,不但在畫廊賣畫的錢沒寄來,連欠他的兩千法郎也無蹤無影。

「我一年的生活費,」高更大怒:「相信一個寫文章的人真是大笨蛋,說謊根本就是他們的職業。」

他是用法文說的,杜妮娜雖然聽不懂,但她也感覺到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

「買不成馬了?男人?」她問。

高更搖搖頭。

「沒有馬,」他說:「沒有車,沒東西吃,也沒東西畫了。」

他緊緊的捏著信,怒氣沖天。每個人都把他當傻瓜,莫瑞斯、畫商,還有美蒂,他曾經寄了十幾張畫給在丹麥的美蒂,第.孟福來說已經賣掉了,但是沒有人寄過一毛錢給他。

他不由得苦笑起來,傻瓜!

幾年來,他受盡千辛萬苦,想在畫壇上一舉成名,現在他可真成名了,然而卻獃獃的坐在蠻荒森林的一座小茅屋中,離法國一萬里之外,被自己的妻子和朋友們遺棄。

他只有一條路好走,馬上回法國去把事情搞清楚,他誰都不敢相信,雖然第.孟福來一直是忠心耿耿的,但是他卻沒有能力應付美蒂,更無法捏著莫瑞斯的脖子把錢擠出來,這些問題都需要他親自解決。

那天晚飯之後,他叫杜妮娜坐到身邊來,他握著她的手說:

「妳知道我很愛妳,」他說:「妳知道我也很愛妳的同胞。」

「是的,高更,」她說:「所有的白人中,你最愛我們。你是我們中間的一個。」

高更搖搖頭。

「也許有些時候,我像你們一樣,其實又不同,我不知道妳能不能了解,總之,我現在要回法國去一趟。」

「我曉得你一定會離開我,」她說:「是不是因為你釣到的魚告訴你的呢?」

「不是,」他說:「我早就把那件事忘了。」

「你還回不回來呢?」她問。

「在法國,每個人都對我不好,」他說:「我去懲罰他們,事情完了,我就回來。」

她根本不懂為什麼在法國的人會對在大溪地的人不好,她只知道他要離開了。她轉過身,淚流滿面。

「我希望妳回浮里老家去,」他說:「他們會照顧妳生產。」

他用手輕輕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珠。她看起來是多麼無助,他感到一陣羞愧。

「在浮里,他們會對妳很好的。」他笨拙的說:「他們會照顧妳。」

「他們會對我好的,」她說:「我會很想,很想你。」

※※※

她怎樣來馬泰亞,她也怎麼樣回去——拿了一個小包袱,孤伶伶的坐在馬車上。她的腹部已微微隆起了,這形態使高更感到無比的罪過。等驛車走遠了,他慢慢的走向中國人開的雜貨店。店主立刻從櫃檯下面拿出一瓶上海白蘭地,高更搖搖頭。

「我要到巴佩市去,」他說:「我想一套衣服。」

店主拿出一套黑色上裝,剪裁得好像個牧師的道袍一樣。他試著穿上,鏡中的樣子令他吃了一驚。

他心中瀰漫著一層悲哀的濃霧。

他回到茅屋,稍微收拾了一下,就悄悄的來到雜貨店門前等候驛車。他沒有向任何人道別,因為他想不出如何去解釋他的離去。

※※※

卡波尼太太對他的來臨,一點都不表示歡迎。

「沒有房間了,高更先生。」她說:「你知道我從不賒賬。」

「你要我睡到大街上去不成?」高更問,他對她心中的弱點清楚得很:「而且,我有一筆大約三千法郎的款子馬上就寄來了,就是出雙倍價錢我也願意。」

「哼,你能把欠我的還我,也就不錯了。」她說,皺著眉頭:「錢還在其次,我最不能忍受你把那些髒婊子弄到屋子裡來。」

「夫人,我今年已經四十五歲了,」說:「我早就不想那碼子事了,安靜的夜晚,一本好書,和朋友下盤棋,一杯淡酒,就是我最大的享受了。」

卡波尼夫人笑了起來;高更知道她的好心腸又失敗了一次。

「好罷,」她說:「就像你說的,沒人願意你睡到大街上,不過,你可要記得,」她舉著手,「不許有女人,只能喝一點酒。」

「皇天在上,本人一切遵命。」高更答應。

「謝謝你,」卡波尼夫人說:「你可以搬到從前那間房子去,現在正空著,還有,請準時下來吃飯,就是對付現鈔的人,我們也一樣不能恭候。」

※※※

高更把行李搬上樓,好好的沖洗一番,他原來想第二天就去看總督的,今天的好運打消了他這念頭,何不再等等,等到下一班郵船來呢?也許會帶來好消息。梳洗好了,他高興的到波格飛酒店去。

他已經一年多沒有到那種地方去了,拉培還坐在老地方,桌上仍然照樣放著苦艾酒。

「晚安,我的勇士!」高更叫。

拉培困惑的抬頭望他。搞不清楚眼前這位穿著傳教士衣服的是誰。等他看清之後,不禁大叫起來:

「我的天!你是高更,」他說:「我聽說你已經死了。」

他站起來緊握著高更的雙手。

「看到你太令人高興了!」

他有一點醉意,因此使他的歡迎更見熱情,他拍手大叫侍者替高更倒酒。

高更坐下來,當他的手摸著大理石的時候,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他很不習慣在室內生活,法文也令他感到彆扭。

酒端上來時,他簡直感到已經回到巴黎了。

「我看過你兩張畫。」拉培說:「大家都在談論你,你真是名滿天下了,對我,那些畫具有無上的魔力,那是屬於大溪地的。」

「盡力而為而已。」高更說:「過去兩年,我大約畫了七十張畫,我也作了不少木刻和數不清的速描。」

他又倒滿一杯酒。

「反正,我要回一趟法國,看看我有多麼出名。」

「你要回去了?」拉培問。

高更點點頭。

「我羨慕你。」拉培說。他舉起手中的酒杯:「巴黎萬歲!」

高更也舉起他的杯子:「巴黎萬歲!」

苦艾酒的香味,法式菜餚加上法文使高更感到一陣激情。

酒精的力量使高更恢復了自信,我要憑自己的力量回國,我才不屑去求那該死的蘭卡斯達,沒聽說一個名滿天下的人還要被遣送回國的。

※※※

以後幾星期中,波格飛變成了他的總部。他身無分文,但是他能夠耍寶,讓別人替他付酒賬。他在馬泰亞兩年的生活已經變成了傳奇,他發覺人們極願意付錢來聽他說故事。

「聽說你和三個土女睡在一起,是不是真有其事?」

「事實上是四個,」高更大言不慚的說:「要使四個土女滿足,我的媽,簡直不是好玩的。她們才不像巴佩市那種溫吞的貨色,在床上,她們比老虎還兇,簡直要把人撕成碎片。」

有時候,從醉眼朦朧中看看圍在四周的軍官和商人,高更強烈的感到對自己的厭惡,他想到可憐的杜妮娜,忍氣吞聲的懷著他的孩子,默無怨言。如果他把真實情況告訴這群野獸,他們不以為他發瘋才怪。

他告訴他們願意聽到的一切,因此酒液才會不斷的倒進自己的杯中。他扮裝成一個瘋狂的藝術家,違背著良心吹牛,大言不慚。

「我的畫會流傳千古,」他告訴他們:「等巴黎人看到我的畫之後,大溪地會變成觀光勝地,英國人、美國人、法國人、德國人都會湧到這裡來,那麼你們就會賺大把大把的鈔票,那時候,可不要忘記這些都是我保羅.高更帶給你們的。」

酒保和客人們互相扮著鬼臉,誰也不相信他的話。

※※※

每當他無法忍受波格飛的氣氛時,他通常會跑到碼頭附近的小酒館中買醉,低級的小酒館擠滿了工人、水手和流氓。酒很便宜,大家講話的聲音極大,一言不合,一定拔刀相向,在煤油燈下經常是刀光劍影,好不熱鬧。

在那裡,高更認識了一位名叫尚.杜克的船長,他的船在南海一帶極負盛名。杜克的名譽壞透了,甚至在謀殺都不算一回事的地帶,大家對他都敬而遠之。可是他是個極好的酒友,慷慨能飲,高更很喜歡他。

杜克已經六十歲了。從他年輕時被一艘商船丟下海開始,他一直都在南海一帶流浪。

「我把第一個中國人送到大溪地,」他告訴高更:「現在已經有五百個人,而且每一個人都賺大錢。」

杜克有時也重重的拍著高更的背,大吼大叫:「狗娘養的,假如你不是個畫畫的,你他媽的一定是個最好的海盜,我們可以合夥。」

「要做海盜我嫌太老了,」高更笑著說:「不過我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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