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每個月,高更都要到巴佩市去一次,採購菸草、燈油、咖啡等日用品。杜妮娜留在家中,每一次,他們都有默契——高更一定在天黑之前回家。六個月來,每一次他都能在日落之前趕到家。

有一次,發生了一件小意外。在回馬泰亞的半路上,馬車輪軸斷了。高更是唯一的旅客,趕車的人停下來,說什麼也不願再走。

高更看著將沉的太陽,提起油罐和包裹,急急忙忙的趕回去。馬泰亞距離出事的地點有二十哩,雖然他儘可能的急走,回到家,已經將近午夜了。

那夜沒有月光,除了高空遙遠的星星,四周是沉沉的黑暗。將近家門,他快步跑去,心中充滿恐懼,家中的油用光了,一點光亮都沒有,而他知道杜妮娜非常害怕黑暗。

他衝進家門,劃亮一根硫磺火柴,杜妮娜僵直癱瘓的躺在床上。高更嚇呆了,直到火柴燒到他的手指才驚慌的跳起來。他馬上把燈點亮,坐在杜妮娜床邊。

「哥肯,」她哭著:「哥肯。」

他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頭和肩膀,試著安慰她。她在他懷中顫慄著,全身冰冷。

「不要怕,小親親,」他說:「我在這裡,沒有什麼好怕的。」

他想,她只是一個受驚的孩子,所以,他儘可能溫柔的吻她,低聲的安慰她。

「不要怕,孩子,不要怕。」他不斷地說。

過了很久,她才能坐起來,憤怒代替了恐懼,她對高更哭著說:「你說過不會留我一個人在黑暗中,你答應過。」她四周尋找著,「土巴布,」她說:「女人一個人在黑暗中,死神土巴布會來抓她。」

開始,高更為她的迷信感到好笑,後來他才了解,所有的大溪地土女對土巴布都深信不疑。

「對不起。」他說。

他費盡唇舌向她解釋車軸斷掉的事實,最後,她啜泣著點頭說:

「我曉得你是一個好人,不是你的錯,可是我害怕死了。」

她一面哭,一面重複著唸:「土巴布。」

他緊緊抱住她,直到她沉入睡鄉。

早上,他醒來,滿腦都是昨晚當他劃亮火柴,杜妮娜躺在床上僵直恐懼的模樣。

「小女人,」他說:「我要替妳畫一張像。」

他讓她躺在床上,頭靠在枕上,臉上有明亮的光線。他盡力回憶昨夜,在奇特的光線下,她臉上恐懼的表情,他想了很久,停下來。

「好了,」他說:「妳可以休息一下。」

「你不畫我了?」她失望的說。

「我要畫妳,」他說:「我要照我的記憶去畫。」

她穿好衣服走出去,坐在屋簷下編織椰樹葉做成的草蓆。

高更開始畫,在火柴慘綠色微光下,躺著杜妮娜金黃色的肉體。畫面效果強極了。在她身後,他想畫一個形體代表土巴布,那攫取嚇呆了的女郎生命的死神。最初他想畫一個古代毛里的木偶像,最後,他仍然決定畫一個大溪地老婦,用一個活人的面孔代替了死亡,而老婦人的形體,正是超出一切想像的杜妮娜年老時的象徵。

畫完了,他把它掛起來讓風吹乾。

「不知道那些巴黎人會作何感想?」他自問。

這張畫令他感到和巴黎之間遙遠不可捉摸的距離,他們對高更運用奇特的光線和形體的自由,一定會感到極度的吃驚。

離開法國幾乎一年了,他好似完全忘記了巴黎的景緻和巴黎的氣息。

他再看看剛畫好的畫,心中奇怪不知他們會講些什麼,當他獨自一人在茅草屋中面對著自己的畫,心中充滿了鄉愁。他無可奈何的笑笑,走到陽光中。

「我們去釣魚好不?」他說:「今天,我不再畫了。」

杜妮娜拿起漁網,他們並肩走向安靜的小海灣。海水清涼,陽光溫暖,彩虹般的光線照在杜妮娜的臉上,顯得美麗極了。當他想到網中跳躍的鮮魚,不禁垂涎欲滴,他心中對巴黎淡淡的懷念在熱帶的空氣中消逝得無影無蹤。

※※※

高更不再對杜妮娜說他是如何的愛她,在他的生命的這一段時期之中,他們都能了解,她足以填滿他生命中的一切需要。

生活很簡單也很豐富,但是卻不繁雜。他努力工作而且感到進步,他非常快樂,而快樂能幫助他完成工作。

每天,他和杜妮娜很有規律的生活著。早上,他們一同到茅屋附近的小河中沐浴,然後吃早飯——咖啡,有時候吃由新開張的中國雜貨鋪買來的硬麵包。高更整天都在工作,畫畫,製作木刻,一本一本畫大溪地土著的速寫。他甚至想寫一本關於毛里古宗教的書,並且用他雕的木刻作為插圖。

杜妮娜非常尊重高更的工作,吃飯或者睡覺時,她常喋喋不休,像孩子似的撒嬌,只要高更一開始畫,她從來不去打擾。他有時覺得有她在身邊時工作比較安心實在一些,所以,有時她坐在他身邊,幾小時不言不動,像一尊銅像般看著他畫。有時他停下來,對她微笑,她也笑笑,從不多說一句話。

他非常愛她,但是他已經不再去分析自己的感覺了,他很滿足的接受生活,長久以來,生活已經沒有給他那麼多而向他索求如此之少了。

對他,杜妮娜仍然是一個謎。名義上,她是一個基督徒,在浮里時她曾經領洗。她有時去教堂,穿著鮮豔的衣裳,走到巴佩市與馬泰亞中間地區,一個叫波拉汶的地方去做禮拜。教堂是一座由美麗的珊瑚礁和錫屋簷搭成的小屋,在天花板上掛著十字架。

有一個星期天,高更陪她去教堂,牧師的名字好像叫麥克里,是個蘇格蘭人。他用生硬的大溪地土語傳教。杜妮娜非常喜歡聽他古怪的腔調。

道理講完之後,牧師太太就開始在風琴上奏出一些讚頌曲。琴鍵幾乎都損壞了,發出吱喳沙啞的聲音。

「如果上帝愛聽這玩藝的話,」高更說:「他一定不是個音樂家。」

大家唱歌的時候,高更注意到杜妮娜的嘴唇在動,好像也唱出:親愛的小耶穌,又溫柔又甜蜜的耶穌啊!之類的句子。

她看起來又純潔,又天真,誰能想到幾小時前她還熱情如火的和他在床上糾纏著,而他們在小溪中裸浴過的身體,還沒有全乾哩!

那天晚上,在床上,他問她:「妳真的相信耶穌嗎?杜妮娜?又甜蜜又溫柔的耶穌?」

「啊,當然相信。」

「那妳信不信大羅牙?」

大羅牙是大溪地諸神中法力最大的。

「每一個大溪地人都相信大羅牙。」

「告訴我一些關於大溪地神的故事,好不好?」

杜妮娜坐在床上,開始說:

「若亞是萬有之神,他和他的妻子大地之母睡覺時生了第一個孩子,太陽,然後又生了黃昏和黑夜。若亞和萬無之女神睡覺,她又替他生了天堂之後、星星……」

杜妮娜所說的神多得驚人,當她喋喋不休的唸著一長串名字時,臉上充滿著聖潔的光輝。高更已經開始愛上大溪地人了,就像他愛杜妮娜一樣。

※※※

有時候,杜妮娜非常孩子氣。一天,一個中國小販來到馬泰亞,在他的推車上,塞滿廉價的脂粉飾物,馬泰亞的婦人們像球一樣包圍著他。

杜妮娜選了一付俗氣的大耳環在耳邊比來比去。

「漂不漂亮?哥肯?」她問。

他搖搖頭。

「俗不可耐,小東西,」他說:「不準買。」

「它們是金子做的。」她堅持著,一面跺腳。並且把耳環對著陽光,讓它發出閃閃的光芒。

「我說是銅的,」高更說:「在法國,就連下女也不屑戴它。」

杜妮娜頑固的瞪著他:

「是金的,我要買。」

高更看看耳環上的標價。

「二十法郎!」他叫著:「連一法郎都值不了!」

「你是個壞男人,」杜妮娜說:「有些人賣了馬還要替他女人買東西哩!」

「不行!」高更說。

他把耳環扔回推車上。杜妮娜立刻坐在地上,雙腳亂踢,大哭大叫。高更先是靜靜的看著她,然後聳聳肩膀,如果她得不到她想要的東西,這星期他的床一定又冷又硬,那倒是錢也買不回來的,他想了一會,替她把耳環買下來。

「哥肯,哥肯,」她哭著:「你是個好男人!」

她帶著耳環,在女友們面前大聲笑著,炫耀著高更的溫柔和大方。

※※※

幾天之後,又是星期天早上,她打扮整齊了,準備上教堂,耳後插了朵大紅花。

「你的耳環呢?」高更問。

「啊,你說那破銅爛鐵做的廢物呀!」她高傲的說:「在法國,就連下女也不屑戴它啊。」然後她對他大笑著揮揮手,像箭一樣衝出茅屋。

※※※

和杜妮娜談論宗教,促使他去畫一張有關神的圖畫。他找來一對母子作模特兒,並且用森林作背景。孩子伏在母親的肩上(大多數大溪地婦人都是這樣抱孩子的)。在母與子的頭上,他畫著聖神的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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