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住在馬泰亞的頭一星期,高更只吃他從巴佩市帶來的食物。皮夾裡的鈔票在此一無用處。馬泰亞村人有什麼吃什麼。只要能爬上椰子樹,能夠跳到海中,能夠把當作火爐的石頭燒熱,就可以飽餐一頓。可是高更一樣都不會。

等他吃完從巴佩市帶來的食物之後,只好用香菸來療饑。傍晚時分,高更的鄰人都在準備晚餐,菜餚的香味充溢在空中,高更在門邊,偽裝欣賞日落,肚子裡卻嘰嘰咕咕的響個不停。

一個土著男孩向他走來,用手指著海邊,並且比畫著吃飯的手勢。高更搖搖頭,跨進房中,他搞不清楚接受或者拒絕別人的邀請。那樣使他更感到羞窘。他看到那男孩仍然站在門口,怔怔的笑著,然後回頭奔向海灘。

「天呀,我真是個渾蛋。」高更說。

過不了多久,一個小女孩捧著一碟食物放在他門檻上。盤子裡裝著一些煮熟的青菜和水果,包在濕濕的青葉子裡。他坐下來一掃而光,煮熟的麵包果又香又甜,他吃得津津有味,原先的男孩又向他走過來。

「Païa?」男孩問:「吃飽了沒有?」

高更說:「吃飽了。」

那男孩指著自己說:「約法,我。」

高更也指著自己說:「高更,我。」

男孩試著叫這名字。

「約法,」高更說。

「哥肯。」男孩說,他們兩人都笑起來。

他向高更一鞠躬就笑著跑開了,把高更留給安詳的海灘和夜晚的海洋。高更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愉快的笑著伸伸懶腰。明天,他要請約法教他去捉魚。這時,他感到又飽又暖,而熱帶的晚上,又如此誘惑。

※※※

這樣就開始了村人和這位古怪的老法國人之間的了解。高更的鄰居都變成他的朋友,他很快的學會了講當地的土話。約法教他爬樹,教他抓魚。他的皮膚被曬得又紅又黑,但是心中卻充滿快樂。

到了月底,他開始作畫,他非常用功,然而對四周迷幻似的色彩沒有一點把握。他開始畫素描和水彩。晚上,和鄰居們唱唱歌,跳跳舞。

日子過得很愜意,但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卻感到非常寂寞。有時候,他的快樂常常被遮上陰影,他需要一個女人,可是他卻不知道如何去接近士著的女人。她們和歐洲化的娣梯完全不同,她們是百分之百野蠻人,她們渴望著被佔有。

有一天,他站在海邊看一群少女撒網捕魚。她們的身體幾乎是赤裸的,水淋淋的身體在陽光下閃耀,如剛剛拭擦過的黃銅。約法指著其中的一個少女:

「哥肯,去!要她!」

高更看著她驕傲的頭,她回頭盯住他,眼中充滿自尊與挑戰的神情。高更心裡感到害怕。他的勇氣消失得一乾二淨,所以回頭就離開了。

※※※

第二天早上,她到高更的茅屋,在腰下繫住一件巴里,上身卻是赤裸的。她的乳房像兩隻熟透的蘋果,一看就知道她從未生育過。

「La Orana。」高更說。

「La Orana。」

她向四周望一望,眼睛睜得大大的,牆上掛了一張馬奈的裸女。那女孩用手指描繪著畫中人赤裸的輪廓。

「她是你的女人嗎?」她問。

「是的。」高更說。

她望著馬奈的畫,並不表示完全贊同。她全身重量放在一隻腳上,背部線條浴著從門口射進來的陽光。高更抓起一本拍紙簿,開始勾描。

「Aïta!哥肯,」女孩叫起來,「不要,哥肯。」

她衝出茅屋,幾分鐘後,她重新回來,穿著她最好的一件巴里,耳後插著一朵鮮花,襟上別著一個廉價的別針。她頗為不屑的看著馬奈的畫,然後坐下來。

高更拿起顏料,一面畫一面注視著他的第一位大溪地模特兒。他畫得很快,對自己的畫畫技巧很有把握,但是卻捉摸不定他模特兒臉上的表情。她臣服於自己本性的特質,令高更感到強烈的壓迫。

畫完了之後,她等著,渴望著高更的行動。

高更站在畫架旁邊,一步都不能動。在畫布上,他可以佔有她,可是對一個有血有肉的身體,他卻有心無力。

那女孩掉轉頭,把鬢上的花取下來丟在高更的腳下,然後一語不發的離開高更的房間。

高更坐在畫架旁邊,久久不發一言。最後,他笑了起來,「蒙馬特區最行的男人!」他把畫掛在房間裡面的牆上。

第二天,他把畫拿給約法看。

「啊,你畫了她!」約法高興的看著那張畫,「你們有沒有那樣?」

高更慈祥的拍拍他的頭,近來,高更幾乎把他當做自己的兒子般看待。他對高更極為著迷,他常常坐幾小時看著高更畫畫。同時,他也是高更的老師。他教高更講土話,替他煮咖啡,在熱石頭上烤麵包果,到山上為高更採摘野橘子、芒果和野生香蕉。高更報答他的,只有免費讓他看他畫畫而已。

有一天高更正用一塊棕櫚木雕刻人像。約法在旁邊瞪大了眼睛望著他,好像看著兩個神仙在作生死搏鬥一樣。

「你來試試看。」高更說著把木槌和鑿子遞給他。

約法接過這些古怪的工具,用手拈拈木槌的重量,並且把鑿子插在棕櫚樹桿上,學著高更的模樣敲打。他只敲了兩下,就停下來,搖搖頭對高更說:「不行,哥肯,」他說,「我和你不同,我可以捕魚、起火,我也知道怎樣把Vahinè帶到樹林中幹那碼子事,上山下海我都能幹。可是你不同,你能造男人,造女人,能夠造天空,造海洋,你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

約法停下來,搜盡枯腸去找他要讚美高更的話。

「你對別人有幫助,那真是不得了,哥肯,」他望著高更說:「那真是太不得了了。」,眼淚充滿高更的眼睛,他轉過頭去,不願意讓那年輕的男孩子看見他的感動之情。約法講出了藝術家最渴望聽到的讚美之詞,在巴黎,人們早就忘記了這點,唯有在希臘以及中世紀時,藝術家才對人類有助益。

「你生我的氣了?」約法問,高更的沉默嚇壞了他。

高更搖搖頭。

「沒有,孩子,我沒有生氣。」他說:「你使我感到非常快樂,非常驕傲。」

他拿起木槌和鑿子,繼續不斷的做他的雕刻工作。新鑿下來的木屑,在陽光下發出溫暖的香氣。只是棕櫚木太柔軟了,不能達到高更要求的效果。

「我想要一塊玫瑰木,」他說:「質地比較堅硬的木材。」

約法搖搖頭。

「你要找硬木頭只有爬到深山裡才有。」他說:「我知道一個地方,生長的樹木有那麼粗。」他用手比劃著。「不過,那裡太遠了,要走好多路。」

「我又不是個老祖父。」高更伸出手臂,炫耀他的肌肉:「你能去的地方我都能去。」約法用懷疑的眼光望著高更,深入山林不是件簡單的事,沒有路,滿佈著荊棘,還有黑暗的鬼魂蟄伏在幽深的山谷。

「太遠了,」他說。

「我們什麼時候去?」高更說:「明天?」

約法咧嘴一笑。

「明天,」他說:「我們一大早就去。」,

※※※

第二天清晨,天還未亮他們就動身入山。約法走在前面,高更緊跟著他。他們沿著一條火山熔漿冷凝而成的小溪進行。走到山腰,四周的樹木張牙舞爪,擺出各種兇殘的形態,森林死般的寂靜壓下來,因此小溪嗚咽的聲音更顯得可怕。

他們爬了一小時,停下來休息一會,再往上,爬一小時,他們繼續這樣爬,約法在前,仔細的研究他所選擇的路徑。

高更,在約法的身後停下來。他渾身是病,氣喘咻咻。等他喘過氣來,抬起頭,看著前面的約法。陽光濾過樹葉,灑在約法的身上。他的身體好像溶入森林之中,和樹叢合而為一。看起來,他就像由樹林投胎轉生似的。

他目不轉睛的看著約法的身體,一股強大的力量撞擊著他的神經。

他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他的喉嚨痙攣著、肌肉劇烈的收縮,他感到羞恥。因為他有種要擁抱著約法,親吻他全身上下的強烈慾望,他要抱住約法,雙雙沉入森林中,像和一個情人一般歡愛。

自我鄙視的情緒混合著激情,使他狂亂著。他曾經航行在海上,曾經在蒙馬特區過著波西米亞似的生活,他曾經是一個知識分子,他經歷過各式各樣的愛情,但是他卻從來沒有想去愛一個男人。他想起文生.梵谷,想起他有意無意之間的那種單方面的同性戀如何令自己作嘔。

可是,他不能否認他現在所感受著的愛情,啊!梵谷。

約法一步步向前走,高更緊跟在後面,全力和自己心中的慾念搏鬥,他感到眩暈和噁心,他拚命掙扎。森林給予他的是一種考驗,讓他的靈魂與肉身搏鬥。

在大溪地,性這件事是完全自由的,在男人與男人之間,肉體的接觸只不過是種可笑的遊戲而已,約法在開始也許會訕笑高更。可是,結果約法一定會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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