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航程的最後一晚,高更一直停留在甲板上。他像一個長期航行在海上的水手一樣,渴望看到陸地,尤其是第一眼就看到大溪地。他一直希望能在他四十三歲生日那天到達,可是現在已經過去一天了。站在船舷上,他凝視著璀燦的夜空,明亮的星光照耀在他的臉上。天空又深又遠、陌生的星群卻很光亮。他突然回想到三十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十字星座時,他是那麼年輕。現在,航行了兩三個月,他已漸漸忘記了歐洲的形狀。在熱帶的夜晚中隱藏著天堂,隱藏著一片他能夠自由自在生活的土地。

深夜,在鹹濕的空氣中他嗅到一陣花香,那是海島的香氣。活生生的熱帶植物、溫暖的泥土和濃密的樹叢發出的香氣。數小時後,他看見一堆黑影從海平面上升起。

「那是莫利亞島。」一個水手告訴他:「再過去就是大溪地了。」

清晨的第一道光線從海面升起時,高更看到了大溪地,在明豔的海上,大溪地是一片翠綠,山峰在晨霧中浮動,一條珊瑚礁在陽光下刷過一道白線,他凝望著戴安山的側影,八千尺的死火山挺立在空中。他著迷了。

船靠岸了,高更興高采烈的提著手提袋跳下船。經過海關時,其他旅客都很快的通過了檢查,唯有高更一個人被留下來,檢查員打開高更的手提袋,攤開畫布,把顏料罐子打開,嗅了又嗅。

「這些是什麼玩藝兒?」他問。

「這是畫布,用來畫畫的。」高更耐心的解釋:「這是顏料,用來塗在畫布上的,這是畫筆。我是個藝術家,一個畫家,我希望在天還沒黑之前登岸。」

「耐心點,先生。」檢查員說:「檢查違禁品進口是我的職責。」

「除非我把畫筆、畫布、顏料拼在一起,在這之前,我保證沒有任何危險。」高更說:「而且,所謂危險也是對我個人而言。」

「那得由我來決定。」檢查員說。

「我的天,你就快點決定吧。」高更不耐煩的說。

他的聲音引起了一個穿白色上校殖民地官員制服的人注意。

「什麼事?」上校問,走到高更面前。他是一個高而瘦,修飾整潔,腰上佩劍的傢伙。「他走私違禁品。」檢查員單手敬禮。

「看在上帝的份上,上校。」高更說:「我是個畫家,你的人好像不了解這是什麼事。」

「畫家?」上校趣味盎然的說,看著高更奇特的外表:「大溪地感到極為榮幸,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高更。保羅.高更。職業:畫家;國籍:法國。」

「高更!」上校叫起來:「啊,我在報上看過你的名字。你知道,在大溪地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是猴子。」

他轉向那木立著的檢查員。

「讓這位先生過去,你這個傻瓜,他是法國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

「立刻照辦。」

「我的名字是拉培。」上校說。握著高更的手。

「請跟我來。」上校說,緊握著高更的手:「我帶你出去。」上校帶路,穿過聚集在碼頭上的人群。遠處瀰漫著節日的氣氛。

「外來的船隻每月靠岸一次。」拉培解釋:「這是件大事,在巴佩,我們得對這種小孩子的遊戲感到滿足才行。」

街上來往的商人都穿著白色上衣,官員們的制服整齊劃一。法國婦女的衣著都非常入時。高更注意到來往的土著。他們屬於棕色的波利尼亞族。心中深為感動。

「他們是多麼可愛的民族。」高更說。

「當心他們的女人,她們害梅毒的情形比馬西利島還嚴重。」

同船的旅客早就警告過他。波利尼亞是一個垂死的民族,懶惰、梅毒、疾病腐蝕了他們的生機。他本來不相信,但是巴佩市給他的第一印象的確不好,它和其他的法國小港口沒有兩樣、狹窄的街道擁塞著低陋的鐵皮房屋和油紙搭的竹篷。

※※※

拉培上校有一輛馬車在等著他,高更的行李已經被放置在車上。

「如果你準備住久一點,我認為租房屋比住旅館划算。」拉培說:「而且不會被打擾。」

「好的。」高更同意:「總之,愈便宜愈好。」

「我帶你到卡波尼太太家。」拉培說。

卡波尼太太是個寡婦,為了討好上校,她只收高更十法郎一星期。他把高更安置在閣樓上,有一條眺望花園的小廊。除了花園種的是熱帶植物外,它和任何法國房屋沒有兩樣,玫瑰花紋的壁紙,床上有閃亮的銅柱,窗上垂著窗帘。

「太好了,」高更說:「在我找到長期居住的地方以前,我就住這裡。」

「你要長期住在巴佩市?」拉培問。

高更向他解釋來大溪地的目地。

「我要去落後地區研究他們的原始藝術。」他說。

「在這裡根本沒有所謂的原始藝術。」拉培說:「也許從前有過,可是現在已經不存在了。你來這裡有沒有什麼官方的任務。」

高更離開巴黎時。曾經去文化局拜會局長雷南,雷南給了他一封官式介紹信。他拿出來給拉培看。

「你應該去看看總督,」拉培說:「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就來接你去總督府。對了,現在你能不能陪我吃晚飯,我們喝一杯。」

高更一向對軍人與政府官員沒有好感。但是,看起來拉培是個很好相處的人,而將來,高更需要他幫助的地方還多。

「非常榮幸。」他說。

※※※

他們去臨海的小酒店波格飛。

「幾乎人人都來這裡。」拉培說:「生意人、政府官員、商船船員,對許多人而言,這家酒店和露臺就是大溪地的全部,他們從來不到別的地方去。」

拉培在露臺上訂了一個座位。

「作為一個單身漢,我每天晚上都來這裡,」他笑著對高更說:「苦艾酒?」

「完全正確。」高更說:「它就是我的名字。」

一杯、兩杯、三杯下肚,往後就數不清了,高更和當地的名醫、名律師、椰子肉加工廠的大亨、教區主教,以及年輕的傳教士一一握手。

「你在這裡可以賺大錢……」拉培的口齒已經不清了。「這些傢伙都不是到這裡來養病的,他們有得是錢,只要你能畫人像,畫得漂漂亮亮的,你就會發大財。」

「我是個藝術家,又不是魔術師。」高更沒好氣的說。

他巡視著波格飛的人群,腦滿腸肥,面目可憎,這些都是他要逃避的。

「你怎麼能忍受這些?」他問拉培:「看起來你是個蠻聰明的人,你怎麼能忍受他們?」

拉培舉起他手中空空如也的酒杯。

「完全靠這付藥。」他說:「它使得每樣事都值得忍受,甚至巴佩市也變得不錯了。」

「難道大溪地都是這種情況麼?」

「啊,不是,在落後的山區中,生活困苦,但卻美麗。」他拍手要了另外一瓶苦艾酒。「我不能離開文明的享受,所以,你最好不要愛我。」

當第二瓶酒快喝完時,拉培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高更獨自回去,對他第一天在殖民地生活的印象,極不滿意。

※※※

第二天早上,拉培修整乾淨,穿著筆挺的制服來接高更去總督府。看起來,拉培一點事都沒有,而高更卻頭痛欲裂,話都講不清楚。

「告訴我,拉培,你感覺怎樣?」

「感覺?」拉培說:「我根本沒有什麼感覺,高更,幾年以前我就麻木了。過些日子,你也會跟我一樣。」

馬夫趕著車子向總督府馳去。

「看到總督大人你可能會吃驚不小,」拉培說:「不過文化局的公文對你會有幫助。」

蘭卡斯達總督是個法國和馬提尼克島的混血,穿著漿硬的白衣服,胸前掛著勳章。他的體重大約有三百磅,所以他很吃力的從椅子上站起來和高更握手。

「大人,」拉培簡單的說,「高更先生是巴黎教育部文化局派來的。」

蘭卡斯達吼了一下。他吃力的站著,拿起高更的公文看了又看。用猜疑的黑眼珠上下打量著高更。他比拉培上校的政治嗅覺靈敏得多。當他看完公文,轉頭對高更說:

「你有沒有在文化局領薪水?先生。」

他的法文難聽極了,粗濁生硬,他冷淡的態度令高更極不愉快。

「沒有。」高更說:「不過,局長答應等我回去時,用三千法郎買我的畫。」

「一張畫多少錢?」蘭卡斯達問。

「天曉得,」高更說:「反正我還沒開始畫。」

蘭卡斯達極不友善的傾身向前。

「你是否可以保證你只對藝術有興趣?」他說:「你是不是他們派來打聽我們私事的密探?」

「我的天!」高更說。

「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槍。」蘭卡斯達向他吼著:「我能做大溪地的總督,我不是瞎子,也不是笨蛋,畫你的鬼畫,不要管別人的閒事,現在,你們兩人都給我滾出去。」

在馬車上,高更說:「告訴我,拉培,這是什麼名堂,我真搞不清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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