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高更穿著他的皮外套和彩色木拖鞋,吊兒郎當的闖到席芬尼克家裡。他頭髮沒剪,長長的披在肩上,就好像從世界博覽會逃出來的印第安紅人一樣。席芬尼克大吃一驚,至於他的妻子,看到高更時差一點暈倒在地。

「我的老天爺,」她叫了起來:「保羅,你又不是海盜,快把你的頭髮給剪掉,我情願把我做衣服的剪刀借給你。」

「你難道還怕野人不成?」高更笑著對她說:「我不會停太久,一等到我的朋友第漢從荷蘭搞一筆錢出來,我們就去大溪地。」他抱住席芬尼克的雙肩說:「也許老席要和我們一起去,嗯?怎樣?老席。」

「他知道他應該待在什麼地方。」席芬尼克的太太說。聲調中充滿了恐懼。在家中收留這個野蠻人是危險的,他高大的身軀使她的丈夫看起來像個唯命是從的奴僕。

「我已經受夠慘痛的教訓了。」席芬尼克抱歉的說:「我情願留在我能賺錢的地方。」

高更沒有說什麼。當然,席芬尼克不是一個藝術家。他對藝術最大的貢獻是替一個藝術家準備一張溫暖的床。現在他的機會來了,高更想,我是一個藝術家,我需要一張床。

他搬進席芬尼克家的客房,吃完午飯,就關起房門作畫。一小時後,席芬尼克進來,站在他身後。近來,高更已不再用鬃刷繪晝,因為他感到手塗能給人一種比校單純的意象,他頭也不回的向席芬解說他的想法。

「你太注重技巧了。」席芬說:「唯有效果才重要,用不用刷子都是一樣。」

「對於你,我的朋友,也許沒有不同。」高更粗鹵的說:「對於我,任何有關繪畫的細節都是重要的。」

席芬正要張開口辯論,高更已經轉身離開他的畫架。

「對不起,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他說。

他擁住席芬半推半送的推出房門,隨手把門關上。他媽的,他心中思,如果你要把房間借給一個人住,你就該讓他得到安寧。

※※※

席芬的自尊受到極大的傷害,因此,幾天來他都避免和高更碰頭。他的妻子也顯得神經緊張。把高更養在家中,就好像養著一隻老虎似的,雖然他自認是不可一世的天才。

高更沒有向席芬尼克道歉,他整天關在房中作畫,只在吃飯時間出來一下,或者晚上溜到咖啡館去喝幾杯。最後,反而是席芬來向他講和。

「很對不起那天我打擾了你。」他笨拙的說:「我了解一個專心工作的人是什麼樣子,對不起。」

「沒有關係。」高更不好意思的說。

「進行得怎麼樣?」席芬問。

「我要找一個模特兒。」高更告訴他:「我想畫張人像但是從前的素描稿子都不合用。」

「裸體的麼?」席芬問。

高更搖搖頭:「著披肩的農婦。」他說:「一個背影都可以。」

這時,席芬的妻子正從廚房出來,手上捧著托盤和點心。席芬的臉亮了起來。他要讓高更知道他心中沒有絲毫芥蒂。

「瑪莎可不可以?」他說:「我向你保證她是個第一流的模特兒。」

席芬尼克的太太瑪莎羞紅了臉,「我忙死了,」她說:「我可沒有時間來擺姿勢。」

「你總可以抽出一兩小時。」席芬大方的說:「保羅要一個著披肩的農婦作模特兒。」

因為不要她脫光衣服,她不禁鬆了一大口氣。

「好吧。」她平靜的說:「如果你要我做,我就做。」

※※※

正如席芬所說的,她是一個極好的模特兒,她很靈巧的擺好姿態,連坐二十分鐘紋風不動。

只花了兩個上午,高更就畫好了那張畫。

「我想畫張裸體的,」他說:「怎麼樣?」

「最好不要。」

回答的聲音中帶著顫慄和恐懼。

「啊,天老爺,妳是一個畫家的老婆,又不是一個高中女生。我又不會玷辱你的名節,我只要畫一個有血有肉的身體,而你又是附近唯一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

「我不願意,」她的聲音凍結如冰。

「把衣服脫掉!」高更怒氣沖天的叫。就像一個主人對他的奴隸講話一樣。

她一言不發的解開衣扣,脫光衣服,仔細的把脫下的衣服摺好放在一張椅子上,她動作嫻熟而身態優美,連高更都不禁大吃一驚。

她斜躺在一張靠椅上,頭向前傾,手中握著一塊布料,好像要開始縫絍的樣子。她身體一側落在陰影中,而另外一側卻戲劇性的溢滿從窗外透進來的陽光。

高更拿起筆就畫,除了血肉之外,什麼東西他都感覺不到。

他專心一志的畫了將近一小時,突然,他發覺她的眼睛一直在瞪著他,在她眼光中混合著極大的恐懼和極強的情慾。這是一個等著別人來強姦的女人,他想,她仍然保持著她一貫擺好的姿勢沒有移動,但是她的表情卻破壞了她身體所保持的純真。

「可以了。」高更放下畫筆:「其餘的細節我可以憑記憶來畫。」

她的全身都僵硬了,充滿恨意的眼睛直望著他。慢慢的,她站了起來,全身赤裸的站在日光下。

「你簡直是禽獸,保羅。」她說:「不折不扣的禽獸。」

她穿好衣服走出去,沒有回頭望他一眼。

第二天,當高更離家外出時,席芬尼克擋住了他。

「你說你要個穿衣服的模特兒。」席芬發怒的叫:「為什麼你要她脫光衣服?」

高更直望著他的主人,滿臉輕蔑的說道:「如果你要像私家偵探一樣盯我的梢,你會發覺,真相會令你痛不欲生。」

「不要惹她!」席芬抓住他的手臂叫著:「我警告你,不要惹她!」

我的天,他居然以為我替他戴了一頂綠帽子。

「席芬,你太激動了。」他說:「這對你的心臟很不好。」

他推開席芬的雙手,走出家門口。對席芬尼克,他已經受夠了,如果他不是窮得一文不名的話,他會立刻就捲鋪蓋走路。

※※※

這一次,席芬尼克沒有向他道歉。他知道高更唯一的弱點就是他的畫。對他本身的侮辱,他常視若無睹,但是只要對他的畫亂發謬論,就可以使他怒火三千丈,不可收拾。席芬把他所有的戰鬥力集中在一張高更自認為極成功的畫上——一張高更題名為天使之女(此畫現存於巴黎羅浮宮,為法國國寶之一。),宗教氣氛頗濃的畫像。

「你簡直不能稱它是一張畫。」席芬批評:「又平板、又乏味,而且顏色又不調合。」

高更看著那張畫,心中充滿柔情。

「你懂個屁。」他對席芬說:「在教室裡教素描,唬學生還差不多,談到批評畫,你就免開尊口了。」

「口袋裡一毛錢都沒有的人,是沒有資格談到驕傲的。」席芬說:「我的畫不如你好,因為我要養家活口,不像你,讓你的老婆孩子活活餓死。」

「哈哈,你又聽美蒂的片面之言了,你對飢餓的了解,比你對繪畫的了解還差,你根本是個木頭人,席芬,木頭人在他拿畫筆時最為明顯。」一想到美蒂他就怒不可遏:「事實上,席芬,你是個大笨蛋,第一號傻瓜。」

「讓我提醒你,你是我家的食客。」席芬發怒的說:「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對我而言,不但到了極限而且超出了很多。」高更冷冷的說:「我馬上搬出去。」

席芬尼克走到窗前;他曉得高更勢在必走,但是,他知道高更一走,他就失去了唯一的一個可能成為大人物的朋友。

「你到那裡去?」他木訥的問。懷疑自己是否要求他留下來。

「那有什麼關係?」高更說:「我一向有辦法,我甚至有辦法讓我的老婆孩子因為一天吃五餐丹麥飯而餓死。」

※※※

他在蒙巴拉區德拉伯路找到一間月租八法郎的斗室,房間又髒又霉,但是卻靠近第.孟福來,他不但替高更付了第一期的房租,而且借給他一筆買食物的錢。過了幾天,高更以半價售出三張畫,足夠維持到第漢來時他們一起動身去南海。

他一拿到錢,就開始僱用模特兒,在百坦尼住久了,他對畫風景已經發膩了。他僱用的女孩包括咖啡女郎、舞女、洗衣婦、半公開的妓女、藝術學校的女生等。其中有個紅頭髮的女孩叫茱麗安。她有一雙深而黑的眼睛和平滑光膩的喉嚨。

「你住在什麼地方,小東西。」有一天,當他畫完一幅畫時,這樣問她。

「不一定。」茱麗安冷淡的說:「我以前和一個從里昂來的藝術系學生住一起,可是他的父親逼他退學去學紡織了。」

「你為什麼不搬到這裡來和我住?」高更說:「地方雖然不大,住我們兩人總沒有問題。」

「也許我會來。」茱麗安說。

他帶她去狄奧餐廳吃飯,然後買了一瓶白蘭地回來。清澈明亮的冬日月光把房間浸潤得溫柔而安詳。高更沒有點燃煤油燈。他們在月光中上床。嫻熟的,一句話都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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