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高更在一艘輪船上找到一份差事,回到法國時已是正月,叢林留給他的高熱使他仍然顯得形容枯槁。除了畫之外,他只有十法郎在口袋裡叮噹作響。他做工賺船費,所以不拿薪水。這點錢還是船長好心好意送給他的。

席芬尼克,好心的老友席芬尼克又開始照顧他。舒服的住所和可口的食物使高更很快的恢復了力氣。他的皮膚金黃,看起來像個外國人。

他拿出所有在馬提尼克島所畫的作品給席芬尼克看。在巴黎冬日灰沉沉的光線下,他的畫閃耀如熊熊火焰。席芬尼克只是呆視著那些畫,良久不說一句話,讓他的震驚自然的傾瀉而出。最後,他才如夢初醒的說:「我想你已經是一個畫家了,重要的是和以前的人都不一樣。」

高更站起來,踱過房間,注視著其中的一幅畫。畫中人是可娜蒂,站在裸露的原野,金紅色的肉體溢出生命與活力,她身後的樹叢是潮濕的,散著熱氣。

「她是我的女人。」他說:「在巴黎,看起來不可相信,在那邊,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他坐下來,激情的凝視著爐火。

「在那邊,有時候,我甚至能夠忘記美蒂。」他說:「在這裡,我什麼都不能,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去想她,她一點都不想我。她一年給我寫三封信,唸起來像銀行預算表。」

「你該去看看她。」席芬尼克說:「這些事不是信件往來可以解決的。」

「我當然想去,」高更說:「不過我不會蠢得讓我的岳母大人看到我又窮又病的樣子。西奧.梵谷答應在波薩畫廊替我開次個展。如果我能夠賣掉一兩張畫,我就去丹麥。」

「你看到過西奧?」席芬尼克說:「那你一定知道文生的了。」

「我知道,他到艾爾郡布爾汶斯去了。」高更點點頭:「很遺憾沒有看見他。」

「突然之間,他從巴黎消失了。」席芬尼克說:「今天他還在,明天就找不到人影,也沒留下片紙隻字。」

高更柔和的笑笑,心中想著那個荷蘭人。

「他是一隻奇妙的鳥兒,文生.梵谷,但是他能畫,他的確能畫。」

※※※

在他首次個展中,高更賣出了三張畫。

他買了一套黑西服,穿著席芬尼克散發出樟腦味的皮外套到了哥本哈根。

美蒂家中的人接待他,好像接待一個剛從監獄中放出來的犯人一樣。美蒂不在家,一個僕人把他領到一間客房。等他梳洗完畢,下樓到客廳時,孩子們早就排好隊等候他。他們都穿著星期天上主日學校的衣服,整齊的站立著像參加一項葬禮。男孩子穿著僵硬的白領衫,安莉妮穿著黑色天鵝絨的裙子。

男孩們軍事化的鞠躬為禮,用丹麥話問候他。安莉妮吻吻他說:「日安,爸爸,很高興看到你」。

高更看著他立正站著的兒子們。

「稍息,」他用法文說:「這裡用不著站衛兵。」

孩子們沒有動,過了好一會,高更才搞清楚他們根本聽不懂他講什麼。

「坐下來,孩子們。」他用丹麥話說,儘量使自己的聲音溫柔動聽:「不用一直站著。」他們是一群忘本的小丹麥人,他想。

「如果您,不見怪,先生,我們還有許多功課要做。」亞米僵直的說。

「請便。」高更說。儘量控制自己的感情。

男孩子魚貫退出客廳,只剩下他和安莉妮單獨相對。他們都討厭我,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他想,只有安莉妮仍然愛我!對孩子們不該有所偏愛,但是一切都不能挽回了。

「來,坐在我旁邊。」他說:「告訴我妳好不好。」

她坐在他身旁的一張小椅子上,熱切的望著他,他能夠感覺到她如何的崇拜他。他開始對她講話,握著她的小手,告訴她巴拿馬運河,馬提尼克島的原始林。當他講完拉瓦如何在死亡邊緣上掙扎,安莉妮哭了起來。大顆大顆沉默的淚珠憂傷的流過她的兩腮。他掏出手帕,替她把眼淚擦乾。

「對不起,寶貝。」他說:「我不是存心要逗妳哭。」

「爸爸,我愛你。」她說,緊握著他的手。「我想你,我好想念你。」

「我也想念妳。」他說。

身後傳來一陣聲音,他們回頭,看見美蒂站在房門口。她戴著一頂大而時髦的帽子,臂下挾著一疊稿子。他和安莉妮站起來。

「趕快去做功課。」美蒂尖銳的對安莉妮說。

「是,媽媽。」安莉妮說。

她屈膝為禮,然後就離開了,高更能夠看出來她很怕她的母親。

「你把這孩子嚇壞了。」他說。

「她是一個夢想家,」美蒂說:「我們家裡只養得起一個夢想家。」

「這完全是天性。」高更說。

他打量美蒂,仍然美麗,仍然冷若冰霜。

「傭人把我安放在客房。」他說:「她是不是以為我們離婚了。」

「你在美洲度假回來。」美蒂說:「你總不希望我張開雙臂歡迎你吧。」

「度假,」高更說。他的聲音忍不住充滿諷刺:「美蒂,美蒂,你最好能夠看到我是如何度假的。」

她很坦然的注視著他,臉上沒有任何特殊的表情,她的頭高高抬起,神聖如清教徒所崇拜的聖人。

「依我看來,你回來正如你離開時一樣,情況毫無改變。」她說。

「我承認我沒有發大財。」他說:「可是我在波薩開了次相當成功的個展。我總算有了一個好的開始。」

他向她走去。走了一半停了下來。

「請再給我一次機會,美蒂。」他說:「請妳和孩子們跟我回巴黎,我可以找到一個便宜舒服的地方,在巴黎妳也可以照樣從事翻譯工作。」

「我可以翻譯。」她說:「可是你,保羅,你做什麼?」

「畫畫。」他說:「別人開始買我的畫,境況會慢慢轉好。」

「然後我就要像多養一個小孩般養你。」她說:「謝謝,保羅。」

「天哪!妳怎麼這樣忍心!」他說:「妳被所有的美德腐化了,美蒂,我愛妳,我崇拜妳,對妳而言,難道一點都不動心麼?」

「愛我!」她說:「當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時,他應該盡他應盡的責任。你不愛我,你只是不能忍受我不能夠被奴役,不能指揮我。」

高更轉過身子。

「好罷,我承認失敗,」他安靜的說。眼睛望著銅爐中安定的火焰:「妳是對的,我想,因為所有的人都同意妳的想法,妳怎麼會錯呢?」

※※※

第二天他就回巴黎去了。在穿越過荷蘭境內的車廂裡,他注視著窗外平板呆滯的景色,感到一陣失落與死亡的恐懼。

「到此為止了。」他告訴席芬尼克:「我們終生討論,至死也得不到結論。最倒楣的是我們倆人都無法了斷。」

席芬尼克一語不發。

「怎麼?混蛋,你究竟說不說話?」高更怒氣沖天的說:「你是不是也像別人一樣站在美蒂那邊?」

「我沒有那麼說。」席芬尼克溫和的說:「我想她的確有她的立場。你要記住,我不會為你詛咒美蒂。」

「席芬,你就是缺乏想像力。」高更粗鹵的說。

他衝出去,三更半夜喝得酩酊大醉回來。席芬尼克守候著他,替他準備了新煮的濃咖啡和許多安慰的語句。有時候,高更想,他就像一隻馴良的小狗,一隻純種的西班牙長毛狗。

※※※

早上,他到畫廊去見西奧.梵谷。他在一張貼著訂單的畫前停下來。

「你離開時,底加斯買了這張。」西奧告訴他。

「底加斯,」高更說:「他絕不浪費錢去買一張他沒有信心的畫。加上他的,我已經賣出去四張啦!」

「柳暗花明又一村,高更。」文生的弟弟說:「這僅僅是時間的問題。」

高更跟西奧到他辦公室去,西奧把底加斯買畫的錢交給他。

「文生最近的情況怎樣。」高更問。

「我收到一封信。」西奧說:「他提到你,如果你能夠到艾爾郡去看看他,他一定會很高興。」

高更搖搖頭。

「現在不行。」他說:「我和黃顏色的基督有一個約會,天氣暖和了,在百坦尼,我一定要去一趟。也許秋天我會去南部,如果到時候文生仍然需要我的話。」

「保羅,你能不能寫封信給文生?」西奧略帶憂愁的說:「他常常想到你,你能寫信給他,對他會有很大的幫助。」

「文生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高更問:「你講話的語氣為什麼那樣古怪。」

「沒有,沒有什麼不對勁,」西奧尷尬的說:「只是他一個人在那裡,一定會感到寂寞。」

「我一定寫信給他。」高更答應。

幾天之後,高更在聖哥薩弄找到一間畫室。和他以前租賃的那間一樣,又小又髒。

「沒有關係,」他告訴席芬尼克:「天氣暖和之後,我立即去安文橋。」

※※※

三月中旬,巴黎的氣候開始令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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