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更上身是一件水手們慣穿的藍色衛生衣,下面穿著一條在昆百利買的帆布褲。瑪麗.珍.格羅尼克對他微笑著。

「你看起來真像畢士克灣(法國西部與西班牙北部之間的海灣)來的船長,一點都不像以前常到這裡來住的畫家。」她說,她的法語夾帶著極濃的百坦尼省方言。

「請給我一間最便宜的房間。」高更說:「我不是文藝協會的大員。」

「每一個客人都要最便宜的房間。」瑪麗.珍說。她仍然在微笑,好像他們之間早有了同情與瞭解。她是一個很漂亮的百坦尼婦人,穿著漿得很挺的白圍裙。

格羅尼克家最便宜的房屋是天花板下的一間小閣樓。由窗口望出去,高更看到的是百坦尼溫柔的青山和安文河。他所居住的房屋隱在山谷,市區在兩旁展延,街道的傾斜度很大,沿著山邊建築了許多房屋,大都是用雪白的磚石修築的,牆外嵌著花岡石。整座市鎮散發著松柏、木炭和煎餅的香味。

※※※

在百坦尼,高更找尋到他所需要的轉變。哥德式的景緻,浸透在廣大而有韻律的靜默之中,唯有疏落的教堂鐘聲偶而將它擊破。附近有花岡岩的海岸,再過去就是舒展著胸懷的大西洋,無名的百坦尼漁夫灰色的墳場。

能夠接近海洋使高更得到無比的快樂,他穿著漁人們的衣服——條紋衛生衣和一頂柔軟的小帽——這種打扮又便宜又適合他的個性,但是卻和他的風采大相逕庭。在所有的藝術家中,高更的氣質是貴族化的。

那年在安文橋的畫家中,唯有高更一人是屬於新派的,其他還有來自巴黎屬於保守派的,來自英美各地的業餘畫家。他們都認為所謂現代畫是偽飾以及瘋狂的。自從去年冬天耶穌受難節後,高更的脾氣一點都沒有變好,而現在他更武裝了一種健康的偏執,那是任何成功的人所應具有的條件之一。他畫得很好,對於這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就難免和其他的人起衝突。

有一天下午,他在海邊散步,有三位美國畫家正在對同一個主題作畫——岸邊櫛次鱗比的漁舟,石頭上鋪曬著藍顏色的魚網。他停下來,看著他們畫。他們是二男一女,都很年輕,所用的畫法完全是依照幾個月前在巴黎所學到的傳統畫法。他們所用的顏色、技巧,甚至畫布的大小尺寸都是相同的。

「我的朋友們,當你們吃完中飯回來,怎麼分得出哪張畫是自己的呢?」高更和藹可親的問。

三位美國人轉身望著他,目瞪口呆。其中有一個較高的年輕人,一副運動家的風範,一望而知是出生在富貴之家。「他就是那個瘋狂的天才。」他說:「好好站著不要動,讓我們來教你如何畫畫。」

高更走向前一步,彎下身去檢視那位年輕人的畫。裝扮成一副大師的模樣,假裝沉思了一會,他站直了:「太緊了,先生。」他輕快的說:「太緊了,你畫得好像大便時的困窘使你大惑不解一樣,我看你需要灌腸……」

那位年輕人跳了起來,滿腔憤怒,準備動手揍人。

「不要太放肆了,高更,這兒有女士在場。」他說:「我想你應該向她道歉。」

「我極樂意道歉,但是請你告訴我如何講才好。」高更平靜的說。

高更禮貌的走開。看到這些從美洲來的大笨蛋常常使高更怒氣沖天。他停留在百坦尼,只有和年輕的查理.拉瓦來往。拉瓦的觀念尚可以被高更接受,因為他根本就沒有什麼固定的觀念。

百坦尼這地方很能激勵高更的才氣。他畫了幾百幅素描,將整片田野風景灌進自己的血脈中,他所見與所感的事物,使他無法在一年內畫完;但是它們會繼續在他心中燃燒,他知道他會慢慢地把它們畫出來。譬如在他每天都經過的十字路口上矗立著那座黃顏色的耶穌受難像,他相信,只要給他一年時間,或者兩年,他會把它變成一幅畫,他有自信會毫不遜於艾爾.葛雷哥(El Grelo)。

「我告訴你,」他對拉瓦說:「這個地方完全是為我建造的。它只有一半法國的血液,像我一樣。」

「你的另一半是什麼?」拉瓦問。

他比高更年輕得多,身材修長,有一雙憂鬱的黑眼睛和非常動人的害羞的神情。

「野人。」高更回答:「我母親來自祕魯,我是印加族(南美印第安人)的後裔。」把身世毫無隱瞞的透露出來使他感到愉快;他身上的確流著祕魯來的血液,不過卻是由他外祖父那兒來的。

※※※

夏天,八月,席芬尼克在離安文橋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幢房子,和妻兒一齊搬來,準備在野外寫生。高更常常到他那裡午餐,然後他和席芬尼克就到一間面對著海洋的小咖啡店喝杯咖啡。「我不願在家人面前告訴你,保羅。」席芬尼克說:「美蒂給了我一封信,她正病著。」

高更的心因恐懼而狂跳著。

「怎麼一回事?」他問。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了。」席芬尼克說:.「她胸部長了個腫瘤,醫生已經替她切除了,保羅,手術很成功。」

高更凝望著遠方的海面。她一定恨極了我,他想。當她危急痛苦的時候,居然寫信給席芬尼克,而對我,卻一個字都沒提。他眼中湧出淚水,聲音沙啞。

「為什麼她不讓我知道呢?」他說。

「現在她已經完全好了,」席芬尼克說:「真的全部好了。」

「你覺得我應不應該回哥本哈根?」他問。

「你要不要我講真話?」席芬尼克說。

高更點點頭。

「我想還是應該由你自己決定。你沒有錢,又沒有工作,就是回去,對美蒂也不見得好。」高更沉重的點頭。

他仍然眺望著海面。

「你知道我一直在愛她。」他說:「我不知道我們之間有什麼不對勁。那並不是金錢的問題,一定是其他的原因,一定是我的性格不對!」

「她是一個好強的女人。」席芬尼克說:「一個漂亮而好強的女人。但是她卻不願意做個藝術家的妻子。」

高更搖搖頭。

「我應該把事情處理得很好才對。」他說:「現在一切都太晚了。」

「不要相信那一套,」席芬尼克說:「只要有一天,當你的畫照亮了世人的眼睛,什麼事都會順利起來。」

「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席芬尼克,」高更說:「但是有一些事你仍然不了解。我先回去了,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有沒有我能幫忙的事?保羅,」席芬尼克問。

「有,請朝我額頭上開一槍打個洞。」高更苦澀的說:「那樣至少能解決我的問題。」

他離開席芬尼克慢慢的向前走去。他想像美蒂躺在醫院手術檯上,被外科醫生的刀、剪割開。這幅形象使他的男性自尊深深受到傷害。

「上帝,我希望我死去。」在孤寂的岩石上他大聲的吼叫:「我死了,和那些漁夫們一齊埋在海底。」

雖然他以為受傷的是他的心,其實是他的驕傲受到嚴重的打擊。他走進賣漁具的商店,買了一隻左輪手槍。他把槍放在口袋裡,穿過市區,向荒野走去。路旁的草地上矮小的百坦尼牧牛正用憂傷的眼睛望著他。

走了一會,他走到那個十字路口,路邊站立著被釘在木製十字架上的黃顏色基督。他坐在一塊大而圓的花岡石上,花岡石已被千千萬萬百坦尼的農夫農婦磨得非常光滑,他們經常坐在那裡休息,祈禱。他從口袋裡把那支左輪拿出來,上好膛。忽然,他意識到為什麼會如此急於購買一支手槍。他離開席芬尼克,整個人都被渴求解脫的慾望所淹沒;現在,他手中握著死亡的工具,這種衝動又顯得非常可笑。

他把手槍放回口袋中,對他自己戲劇性的演出感到好笑,觀察自己的行為使他有種奇異的感覺,他身體中一部分已經脫離了本體,站在一旁,批評的,輕視的,帶點揶揄的看著他。

他在那塊花岡石上抱膝而坐,抬起頭來仰望著黃顏色的基督受難像。他常說自己是個自由思想者,可是當他幼年時,他曾經進過奧連斯城耶穌會辦的學校。有時候,他拿上帝開玩笑,語氣中常帶著空洞的回聲。

這座油漆過的百坦尼基督受難像,謙遜溫柔如一隻熟睡的羔羊。祂的臉流露著沉睡般的平安。沒有流血不止的傷口,沒有任何痛苦的徵象。在這裡,基督只默默地表示祂的瞭解與鼓勵;正如百坦尼農人們從生到死的歷程一樣。

在巴黎,我大可以對一些石膏做的基督像不屑一顧,高更想,糖果店老闆也會做出好玩的耶穌苦像,粉紅色的軀體,貼上假鬍鬚。祂身上流的血嚐起來和覆盆子醬的味道一模一樣。

那些傢伙,那些糖果店的基督,一點都不礙我的事,他想。不過站在這裡的這位,這位黃顏色的基督,不管你信不信上帝,祂都是上帝。有一個百坦尼的農人將「祂」用刀用斧頭削出來,他相信並且把「祂」造成上帝,把上帝放在被蟲蛀的木架上並且塗上斑剝的黃顏色。你可以終生坐在這裡大叫:「請妳引導我。」而毫不感動,甚至對你自己都沒有絲毫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