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為了表示高更仍然是一家之主,美蒂讓克羅文跟高更回到巴黎。克羅文六歲,是一個很安靜的孩子。在所有的孩子中,他比較接近安莉妮。他們一進入法國邊界,高更就心醉神迷起來。丹麥永遠不能將他改變為一個丹麥人,他想,他是個法國人,安莉妮是,克羅文也是。克羅文跟著他一定會快樂,高更想,他也許不能給這孩子很多食物,但是他要給他很多很多愛情。

他和克羅文僅僅帶著隨身換洗的衣服和一個小旅行袋,袋裡裝著一張毛氈和高更的速寫草稿。他們身上幾乎一文不名。高更希望運氣好點,能畫出一兩張畫,不然就要找一份兼差來養活他們兩人。

「我們並不需要很多,是不是?」他對克羅文說。

「一間屋子,一張床,一點吃的東西,一些畫畫的時間,就是全部我們所需要的,對不對?」

克羅文點點頭。一間屋子,一張床,一點果腹的食物,一些畫畫的時間。多麼微小的一點希望,可是多麼辛苦才可以獲得。

他們在一個低級旅館裡過夜,房間中充塞著汙穢腥臭的氣味。高更很擔心克羅文受不了,可是克羅文卻又好奇、又興奮雀躍著。

第二天,高更將克羅文留在旅館中,獨自一人到席芬尼克在孟托鄉的房子,並且在市集上賣了一張畫,得到三百法郎。

「我得找一個地方,住下來。」高更對席芬尼克說,他們同去接克羅文:「你知不知道有什麼便宜點的畫室要出租?」

「你知不知道一個叫茀萊明死弄的地方?靠近爐灶街?」

「我知道。」高更說:「一條小街弄,我記得很清楚。」

「就是那個地方。」席芬尼克說:「當然那裡比不上植物園那麼壯觀。在那條衚衕裡有一間小畫室,從前是租給一個保加利亞人。做一個保加利亞人倒無可厚非,不幸他是一個畫家。這樣一來,他不得不因為沒有才氣而自殺,上星期,他果然上吊氣絕身亡了。因此,那地方空了出來,房租比別的地方便宜很多。」

「我去看一看。」高更說:「那保加利亞人可能為未來的藝術界闢下一塊沃土留給我耕種也不一定,誰知道呢?」

※※※

茀萊明街的氣味比高更想像的更為惡劣。它是一條死弄堂,狹窄如刀,路旁鋪著陰濕的鵝卵石,陽光從未曬到,因此走起來又滑又膩。畫室的房間很大,房租也很便宜。高更立刻決定租下它。近來許多美國畫家蜂湧而至巴黎,所以租賃畫室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房子正中的樑上懸著一個鐵鉤,好像獨臂人裝用的義肢一樣。

「那傢伙是不是在這裡掛他上吊的繩子?」高更問。

「非常不幸,你猜對了。」房東太太承認:「這鐵鉤是另外一個熱中運動的天才裝設的,我立刻把它拆下來。」

「不必了。」高更說:「說不定有一天我會用到它呢。」

「天老爺!」

「用來運動。」他乾燥的說:「至於其他的用途,我還沒有資格,而且,我還有一個小傢伙需要照顧。」

克羅文在牆角的一堆舊報紙堆中翻來揀去。房東太太看著他笑笑。她是一個身穿黑衣凝重的婦人,上嘴唇隱約地有茸茸的汗毛。

「好乖的孩子。」她說:「他媽媽要不要搬來同住?」

「以後再說。」高更說:「她現在在丹麥的娘家。」

房東太太不再說什麼,她把房錢塞在她的前胸然後安靜地告退。高更想,如果在哥本哈根,一問一答永遠沒有完的時候。在巴黎,沒有人有興趣去管別人的閒事。

高更將克羅文留下來,自己到街上買一節麵包和一塊乳酪。當他回來的時喉,克羅文正高興地坐在地板上,把舊報紙上的圖片撕下來。高更在他背包裡面找出一把從前用來修剪畫布的剪刀。

「拿去,克羅文。」他把剪刀遞給克羅文:「你剪報紙,我替你做午餐。」

當他切麵包的時候,高更的意識突然極為清醒。住在如此簡陋的地方,對於一個小孩來說,實在有欠公平。他放眼看過去,整個屋子空蕩蕩的,除了一張舊木床、破床墊和一把缺腿的椅子之外,別無他物。他決定寫信給美蒂向她要點家用的東西:毯子、新床墊、床單。以他身邊現有的金錢,他是無法購買任何傢具的。他一定要找到一份工作才行。

他在床板上鋪上一張紙,把麵包和乳酪放在上面。

「過來,小夥子,」他說:「這就是我們的午餐,明天,我去搞一個爐子,我們就會有熱呼呼的湯喝了。」

克羅文一邊咬乳酪,一邊笑。在他眼中沒有絲毫恐懼,他對他的父親充滿信心。

「怎麼樣,味道不錯吧。」高更笑著對他說。

克羅文點點頭:「很棒。」他說:「比丹麥乳酪好吃得多。」

高更歡悅的大笑著,另外再切一片給克羅文。在他一生之中,他從未如此接近窮困。以邏輯而論,他應該感到恐慌才對,但是現在他心中卻充滿了快樂。他身在巴黎,身在藝術之鄉,這件事實給他無上的鼓勵。

※※※

整個夏天和初秋,高更的臉上塗抹的儘是貧困的顏色。美蒂對高更請求援助的反應是不睬不理。克羅文睡在硬繃繃的木床上,高更自己則在地上搭了一個地鋪。

那年的巴黎又冷又濕,高更和他的兒子整夜顫抖著,有時候擠在一起睡覺藉以取暖。錢用光了,高更就找點臨時性工作如替雕刻師切割石頭等做做,聊以糊口,不過大部分的時間他們都欠缺取暖的木材和食物。

克羅文一點都不抱怨,不過寒冷及營養不良一天天侵蝕他的健康。有一天晚上,高更回家,看見克羅文在床上啜泣,兩頰燒得緋紅。

「爸爸,我的眼睛。」他軟弱的說:「我的眼睛燒得好痛。」高更摸摸他的面頰,感到像火爐一般燙手。他衝到樓梯口,大聲叫著:「房東太太,做做好事,請替我請個醫生,我的孩子燒發得好高!」

醫生將近一小時才趕到。他是一個年輕人,蓄著鬍鬚,有一雙溫和友善的眼睛。他聽了克羅文的胸腔,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並且將他的頭左右旋轉了一會。

「你的孩子病得很重,先生。」醫生說:「你一定要使他保持溫暖,如果他一退燒,就要餵他一些熱湯和牛奶。」

「他究竟生了什麼病。」高更問。

「肺炎。」醫生說:「他需要一個特別護士,你最好把他送到醫院去……。」

「我會照顧他,至少在晚上我可以做到這點,至於白天房東太太答應替我照顧他。這些是我能力所能做到的。」

醫生將他的診療皮包鎖起來。「既然如此,就這樣辦好了。」

「多少錢?」高更問。

「我會再來看你的孩子。」這位年輕人平靜的說:「等他的病好了我們再算好了。」

「我不接受這種施捨。」高更說。

「我也不是個專門施捨的醫生。」年輕人說:「但是我學醫也並不是為了賺大錢。」

醫生走後,高更坐在他孩子身邊。用一塊布醮著冷水敷在克羅文的額上。輕聲安慰他的孩子直到他迷迷糊糊的入睡。整夜,高更目不轉睛的看守著克羅文,嘴中一直詛咒自己為他孩子帶來的厄運。

溫暖的爐火與熱騰騰的食物。那位年輕的醫生曾經如此吩咐。那就是說,高更必須弄到一些錢才行得通。那位醫生可能笨得願意賒,但是雜貨店的老闆娘只要現鈔。而且他也沒有勇氣再向麵包店賒取一條麵包。

第二天剛破曉,高更就衝進正月冰涼的空氣中去尋找工作,只要能夠賺幾法郎買木炭和麵包,任何工作都可以。

高更所穿的靴子的鞋底快要磨穿了,行人道上冷凍的石子直穿過他的身體。長期的飢餓使他身體非常衰弱。他覺得今年巴黎的寒冷較往年惡毒得多。走了一會,他感到頭重腳輕,周身麻木。他用力搖晃自己的雙手,企圖把麻木由身體裡驅逐出去,可是他只感到那種啃噬人的寒冷。

穿過聖文生保羅路。他走進一條冷僻的小街,兩旁林立著小商店。他一定得找到一家傭工介紹所,可是當他走過拉菲爾路的時候,他看到一家店面櫥窗上貼著:

梅周公司招請海報招貼工人一名,內洽。

他推開厚重的大門進去,從冰冷的街上踏進室內使他感到一陣燥熱,這種氣溫的變化使他兩頰疼痛。他走到老闆面前:

「我應徵海報招貼工人。」他說。

梅周先生上下打量他一番,搖搖頭:「對不起。」他說,看著高更的衣服:「我敢用一個流氓,可是醉鬼和水手請回到海邊去。」

「我極需要錢。」高更說:「家裡孩子病著,我一定要一份工作。」

梅周重新打量一番。他是一個很柔和的人,蓄著整潔的白鬍鬚。

「這工作的薪水不高。」他說:「工作又骯髒,如果你真是走投無路,我也不忍心拒絕你。我自己也做過父親,做過祖父,我很了解孩子病著的心情。」

「我口袋裡全部家當只有兩毛錢。」高更說:「不管你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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