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畫商比爾.馬甘微笑著對他的顧客說:「當然,我曾經說過你有天才,」他儘量使聲調緩和,「以一個業餘畫家而論,你的作品可以說令人相當吃驚,但是,如果要我替你賣畫,我親愛的高更,那又是另外一碼子事。」

「既然你是一個畫商,你就應該想辦法替別人賣畫。」保羅.高更說。

高更是一個高大、黝黑的人,強健有力,流著拉丁血液的頭顱,給人一種野獸的感覺。他穿著一件染滿油漆的斜紋布外套。

「告訴我,高更,你離開股票行業有多久了?」馬甘問。

「差不多兩年了,」高更說:「這兩年我沒有休息過一分鐘。不論在巴黎、在諾曼第,或者在盧昂,我從來沒休息過。」

他凝望著一張風景畫,那是四個月前,十月初秋在盧昂畫的。

他看著自己的畫,聳聳肩膀。

「我以為這張畫至少可以看出一點點我的天才。」他坦白的說。

「畫倒是一張好畫,」畫商表示同意:「和我堆在地下室裡畢沙羅的作品有異曲同工之妙,當然你曉得,畢沙羅的畫是從來就賣不出去的。」

當高更還是一個僅在星期天作畫的銀行家時,畢沙羅曾經做過他的老師。所以在高更的畫中,充滿了畢沙羅的味道,但是高更是最難承認這項事實的。他正想開口替自己辯護幾句,畫廊的門鈴響了,響出一陣子警告的聲音。

「對不起,高更,」比爾.馬甘說。他轉身去招呼一個穿著華貴俄國黑貂披肩,形容枯槁的婦人。在她身旁有一個顏色蒼白,比她至少年輕二十歲的青年。

「郡主夫人,」比爾.馬甘說:「大人。」

高更笑了笑,這種一八八四年法國宮廷式的稱呼早已經過時了,只要你有錢,在這種場合中,錢仍能和這類稱呼相得益彰。

高更相當注意的聆聽他們談生意。比爾.馬甘拿出一張彩色鮮明的畫,外面鑲著價值三百法郎包金的畫框。這張畫是極粗俗的,標準妓女文學筆下的產品——三個高大的粉紅色裸婦橫躺在一叢毫無質感的灌木林中,四周圍繞著一群在結婚蛋糕上做裝飾用的小天使。

高更轉身去看他從盧昂帶來的那張風景畫,在它和這張粉紅色垃圾之間,他無法找出一點相似之處。高更是屬於當時所謂的現代派的。他們受不了關在死氣沉沉的畫室裡作畫,所以只好跑到郊外空氣暢通的地方。他和他的朋友們都是一些叛逆者,因此,他們必須接受一般人對新作風的冷嘲與熱諷。

當比爾.馬甘作完生意,將「郡主夫人」打躬作揖的送走之後。高更問:「告訴我,馬甘,你出售那堆垃圾是照英尺算的還是照帶框子的重量算的?」

要使一個剛賺錢的人掃興似乎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比爾.馬甘笑起來,摩擦著雙手:「管他是照碼算還是照公斤算,總之畫是賣出去了。」他說:「我雖然不反對你們的現代派,但是我要填飽肚子,就得供應社會上一般人所需要的藝術品。」

高更凝重的看著這個身穿斜紋西褲和黑色外衣的畫商。

「一般人,」高更輕蔑的說:「如果那張畫能代表社會上一般人趣味的話,我只求上帝保佑我們法國了。」

高更走進比爾.馬甘畫廊後方,端詳著那張剛售出的粉紅色油畫,它的作者是全法國最成功的畫匠波格羅。

「波格羅,」他說:「總有一天這些畫會全部請進妓女戶。馬甘,做做好事,把它反過去朝著牆放罷。」

比爾.馬甘大聲笑著,把那張畫反過去。

「事實上,」他說:「如果你的預測沒錯的話,這張畫將要放在你想像的那類地方。」

高更搖搖頭。

「大多數的妓女都是誠實的,」他說:「可是像剛才那位女士,你花錢花在她身上都不值得。」

他再次端詳著自己的那張畫,微微的感到一陣失望。但是不可否認的,畫中的確表露了某種才氣,就是一個白癡也看得出來。

「馬甘,我必需賣掉幾張畫才行。」他說:「我非常需要錢,美蒂又生了一個孩子。現在我得養活七口之家,但是我卻幾乎一文不名。明天我總得想法子塞飽他們的肚子啊!」

比爾.馬甘非常吃驚,他一直以為高更是一位藝術品搜藏家,是個頗負盛名的擊劍家和在星期天畫幾筆的股票商人。他以為高更穿著棉布外套僅是增加點藝術家氣質而已。

「你別開玩笑了,高更,」他說:「我不是想要管你的私事,你不是一向都是春風得意的嗎?總不至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吧?」

「從前雖然不太差,」高更懊喪的說:「一年可以賺四萬法郎,當然我也有一些積蓄,但是早就坐吃山空了。」

「怎麼搞的?」比爾.馬甘問,他仍然記得兩年前的高更,穿著當年巴黎最好裁縫師傅裁製的衣服,偶而買幾張馬奈和塞尚的畫,在股票同業聚會的豪華餐館中大請其客。

「簡單之至,」高更說:「頭一年我們住在巴黎,照以前的排場過日子。用了兩個女僕再加上其他要命的開支。後來感到稍微拮据了些,就把家搬到盧昂,你知道,那裡的生活程度比巴黎低很多。」

「真不敢相信。」比爾.馬甘嘰咕著。

「現在我已經瀕臨絕境了,我非要賣出幾張畫不可。」

「這類東西是賣不出去的,」比爾.馬甘指著高更從盧昂帶回來的那張風景畫說:「現代畫在市場上非常不吃香,就是某些成名大師的畫也沒有銷路,何況一些籍籍無名的人了。」

「總有人拿錢出來買畫,」高更頑固的說:「總不見得人人都喜愛那些骯髒的波格羅作品吧。」

「有錢人買那些他們看起來覺得順眼的畫。」比爾.馬甘說:「現在他們要買畫來配路易十五王朝樣式的傢具。如果你真想把畫賣出去的話,我奉勸你不如到羅浮宮去臨幾幅拉飛爾或波西爾的畫,我也許可以給你找到一兩個主顧。」

「我是一個畫家。」高更說:「我不幹這些把死人從棺材裡抬出來的勾當。」

於是,他要求比爾.馬甘把他的那幅風景畫存放在畫廊裡,碰碰運氣。然後他就走出來,橫過狹窄的,鱗次櫛比著畫廊、錢莊的拉飛街。距比爾.馬甘經營的畫廊不遠處就是高更從前工作的白庭公司。他在那裡停了下來,看看公司門口的幾根黃銅樑柱,散發著冷而硬的光輝。然後,他靜靜的離開那裡。

比爾.馬甘曾經是他最後的一點指望,其他的畫商如拉文、杜朗、哥培等都是一丘之貉。「我堆了滿屋子塞尚的畫,」杜朗曾經告訴高更:「我還不能把它們當舊帆布賣出去呢。」

「我的畫廊地下室全塞滿了畢沙羅的作品,」拉文也說過,「我總不能將它們賣給肉商用來包肉吧。」

哥培更乾脆:「根本就沒有人要買現代畫。」

他們統統錯了,高更想,總有一天,現代畫要把那群粉紅色的裸女趕到地獄裡去。不管怎樣,將來總有一天,總有那麼大快人心的一天。可是現在,他必需想法子弄點錢,只要有那麼一點錢就可以使妻子的眉頭開展。但是他應該去求誰呢?上個月,他曾經向他的姐姐瑪麗「討」了一百法郎,同時帶回來她的嘮叨——她再三強調這點錢是為了救濟他無辜的妻子兒女。瑪麗是很富裕的,如果他再次去向她乞討,她一定會賞賜他幾文,但以他現在的心情,他是無法去向她低聲下氣的。於是他決定到蒙馬特區去碰碰運氣,那裡是他朋友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也許碰巧有人賣了一幅畫,可能會給他五十法郎。

※※※

他走到所有現代畫家聚集開懷暢飲,高談闊論的新雅典娜咖啡屋,那裡可說是一個俱樂部,在那裡估計一個人的價值並非以錢的多少來計算,而是以他對藝術熱愛的程度來衡量的。

是一個相當寒冷的十二月天,新雅典娜瀰漫著木炭和葡萄酒的香味。玻璃窗蒙上厚厚的一層蒸汽。一張專為現代畫家預備的桌子上坐著開米爾.畢沙羅、底加斯和年輕的勞特列克,高更穿過人群,筆直的向那張桌子走去,搬了一張椅子,坐在畢沙羅身邊。

「一杯苦艾酒,」他向侍者說。然後看著對面的勞特列克,後者的肘旁堆滿空了的酒杯:「看來我們年輕的朋友酒癮可過足了。」他說。

當高更要的苦艾酒端上來時,他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光它。他一直喜愛苦艾酒,但是和令畢沙羅滿足的、便宜的紅酒比較起來,他總為自己的奢侈感到內疚。當他告訴比爾.馬甘他連明天的菜錢都沒有時,他是有一點故意誇大其詞,但也離事實不很遠。從瑪麗那裡借來的一百法郎已經所剩無幾了。他根本不應該把錢浪費在苦艾酒上,或在新雅典娜胡混。他應該坐在開往盧昂的火車上,回家告訴妻子,他對出售自己的畫,實在無能為力。

他喝完了酒,再要了一杯,神經質的凝望著掛在桌旁橫樑上的油燈。

「今天你倒是安靜得很,高更,」勞特列克說:「是喝醉了還是倒楣了?高更居然不講話,怎麼?生病了還是又愛上什麼人了?不然又是便祕了!」

「閉上你的嘴,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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