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結論

★戰爭的犧牲

我們在蘭巴雷工作了四年半。

最後一年,我們曾在海岸度過了漫長的雨季。極度衰弱的妻子,幸好有一位同情我們的白人,借給我們一個靠近歐格威河的房子住,我們永遠也忘不了他的這份恩情。此地離羅培斯只有兩小時的路程。這房子以前是被那些想留下來的番人當作住家的,自從木材業休業以來就一直空著。在這沒有人煙的地方,我們主要的食糧,就是取自海上的鯡魚。羅培斯灣的魚量之豐,真是叫人想像不到。

房子附近,木材業興盛的地方,有幾處工人住的小屋,現在已成為流動的黑人的驛站。我們到達的第二天,似乎聽到有人聲,於是我朝著那些小房子走去,叫了幾聲,都沒人回答,因此我一一打開房門查看,果然在最後一間屋子裡,發現一個人躺在那兒,頭幾乎被埋在砂土中。螞蟻成群的爬在他身上,我想也許就在前幾天,他家裡的人因來不及運走,才把他丟在這裡的吧!雖然還有點氣息,但也沒什麼得救的希望了,在照顧這位可憐的土人時,從小屋的門口可以看到美如夢境的海灣。上邊映照著夕陽的餘暉。這裡既是樂園,同時也是何等不幸的地方啊!

回到了蘭巴雷後,很多事都等著我去做。但我毫無所慮。因為我的身體已經復原了。這時感到棘手的是患赤痢的病人。為了軍隊,從此地被徵到卡諾倫當搬運夫的,其中多數都染上這種病。後來經過皮下注射,對慢性的症狀非常有效。

徵用這些搬運夫時,一個腳部潰瘍的病人說,他不願讓被徵用的兄弟一個人去,所以他也想去,我趕緊勸他說,你只要走幾天路就會病倒途中,而且會死在原始森林裡,儘管如此,說什麼他也不聽,因此我只好強迫地把他留下。

一次偶然的機會,在恩格摩見到一批被徵用的搬運夫,即將乘汽船被送往卡梅爾。那些黑人們由於現實的經驗而越發了解到戰爭的真面目。伴著婦人們的哀嘆,汽船緩緩出航,冒出來的黑煙也在遠處消散了。送行的人群也跟著離去。一位帶著小孩的老太婆,一個人獨坐在岸邊的一塊岩石上低泣著。我輕輕地拉住她的手,想安慰她幾句,可是她卻像沒聽見似的,一個勁哭個不停。突然間我感到自己也跟她一樣哭泣在這夕陽餘暉下。

那時候我在某本雜誌上看到這麼一句話:「由於人類一味追求名利,而無法根絕欲求,所以無論到何時戰爭都將會繼續綿延下去。」這些讚美戰爭的人們,經常藉著感動與正當防衛為理由,多少把戰爭理想化了。

假如把這夥人帶到非洲一些戰場中的原始森林去旅遊一番,讓他們由那些忍受不住重荷倒地而死的搬運夫的屍體中走過去,教他們目睹在那靜謐的原始林中一些沒有罪惡沒有感動的犧牲者。看了這些後,對戰爭這東西他們恐怕又有一新的見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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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半醫生生涯我得到了些什麼?

對於「我是否應由學問與藝術的世界開始向著大自然來追尋自我?」的疑問,現在得到了一個確實的答覆。

「在原始生活中的土人,是不會患有像我們這樣的病症,也不會感到有類似我們的這些痛苦。」我的朋友們為了阻止我,常這麼說。但我認為事實並不盡如此。在那地方受到有大歐洲疾病的侵襲,並且聽說許多惡性疾病的蔓延較之歐洲更為嚴重。至於所受的痛苦,自然與我們沒有兩樣。因為人類的所有事物在痛苦之神主宰下,是不會因地方不同有所差異的。

在那塊原始地方,凡是我到過之處,因受肉體上迫害,所受到的悲慘更甚。可是歐洲方面的報章上卻都絕口不提這些。如果我們暗地裡捫心自問,難道我們有權利不去過問它嗎?我們實在太被嬌寵了。

我們這裡要是誰病了,隨時都可叫到醫生、需要手術時,立刻就能住進醫院,可是,在那裡數百萬人,卻沒人給他們救助,苦於病痛的情形,是可以想像得到的,每天都有數千人,在病痛下煎熬著,事實上,在許許多多的小屋中,就是換了我們,也會絕望而逃。不管是誰,如果在自己的家中過了十年臥病的日子,那會是什麼樣子呢?仔細想想的話,我們就會恍悟這是我們的責任。

我把在那兒對病人所作的努力,當做是我畢生的事業,雖然是本著耶穌跟宗教的慈悲為懷,可是,我卻有自己基本的看法與信念。我們不應把它看作是施給黑人的一種小惠,應該看作是我們無法推卻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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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人需要醫師

世界各國的白人,逐一發現了偏遠的國家以來,到底為這些有色人種做了些什麼?那些為裝成「大好人」的歐洲人為他們所做的,是令許多的民族滅絕了。其他的民族是否逐漸覆亡了?亦或是慢慢地減少了呢?對於這些事實,歐洲人到底曾說了些什麼呢?再者,幾個世紀以來,歐洲各民族加諸於這些民族身上的種種不公平與暴虐,又有誰訴之於筆墨口舌之間呢?另外,由我們白人所帶來的烈酒和討厭的疾病,已經嚴重地殘害到了他們,而我們白種人,對於這些因我們而帶來的禍害,又有誰有勇氣去估計它呢?

歷史,如果能夠將白人和有色人種之間所發生的一切事情,記錄成卷的話,那麼,在這裡頭,無論是屬於今古部分,因以內容過分殘酷而令人不忍一讀的頁數,我想,應該是相當的多吧!

我們白人的文化,背負著深沉的罪孽。因此,我們的是否對他們行善,並不能任憑自己的意識來決定。我們身不由己地非如此做不可,因為,我們對他們所作的善事,並不是慈善,而是一種贖罪的行為罷了。

因此,即使我們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援助他們,也無法彌補我們所造成的血罪於萬一。以上所說的,是當我們在考慮到施與他們全部的「愛的事業」的時候,所必須設想到的基礎。

因此,各殖民地的所有國國民,在和擁有這個所有權的同時,是非得明白他們對於殖民地人民,責無旁貸地得承當這股巨大的人道責任不可的。

自然,各個國家也都得展開國家本身的贖罪援助。不過,國家要發動這項援助,首先,必須令國內的社會中存在有救援的意向才能行得通。更進一步來說,在人道課題上,責任的本質在於社會與個人。因此,光是靠國家的力量,是無法解決這個課題的。

國家並不能派遣足夠的醫師赴非洲,這是與任用資格及殖民地財政有關的,因此,這項人道事業,也只能算是社會與各個人的工作罷了。我們所需要的是,能夠毅然放棄文明生活而勇於投入艱苦環境去幫助土人的醫師,面對這種人,我不禁要說,有一天,你總可以獲得報償的。

然而,這些醫師在當地,對自己的活動及生活費用卻往往感到難以調度,因此他們需要家鄉的人給他們種種接濟,但是這件事在被眾人瞭解之前,由誰來做呢?那只有受過痛苦烙印的一些人罷了。

究竟誰是受過痛苦烙印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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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過痛苦烙印的人

受過不安與身體痛苦的人,不管身在何處,他們總是維繫一氣的,是一種神祕的東西在維繫著他們。他們知道支配人類的恐怖的東西是什麼,也知道如何去掙脫這種痛苦。從痛苦中解脫出來的人,本身已獲得自由,自然能泰然地面對人生。同時也能設法去拯救其他陷於痛苦中的人。

曾被醫藥救活的人,當然深切瞭解需要醫藥的病患,同樣也極需要人家的力量去幫助他;開刀中的病人,需要麻醉藥,陷於絕望的病人,也一樣需要醫師的技術和周圍人的慰藉,這些就是從事醫術的人道事業者所必須負起的責任。唯有獲得這些人的支持,這項事業才能成立。也唯有受到這些人的委託,才有更多的醫師們遠道而來,從事這項人道的事業。

我敘述的這項理念,遲早總可征服世界吧,因為這項理論是可以強制人們的思索和內心的。

但是目前播送這項理念,是不是合適的時機呢?歐洲已荒廢,呈現悲慘狀況。但我們極目望去,附近到處是痛苦淒慘。在此情況下,我們如何還能顧及遠方呢?

真理是不管時間前後的,真理隨時可來,也往往在絕望時來臨,附近的痛苦與遠方的痛苦,孰重孰輕?只希望早些喚醒大家,從事這項新的人道主義,這是我們熱切祈盼的。

根據我的經驗,在當地,就是少許的資金,就是一個醫師,也足夠給眾多的人帶來極大的意義。他從事的善事,凌駕過他的生活,也百倍於生計的酬勞。醫師只要具備手術必要的材料和知識,便能救活數百條陷於絕望中的命運。最近十五年來發現的熱病醫學,給遠方病苦的人帶來奇蹟般的效果,我們只有稱之為「天的恩賜」了。

我自己,從一九一八年以來身體時感不適,曾經開刀兩次,終於恢復健康,繼續進行我的事業。這項事業,於戰爭中曾遭到挫圻,為了維持這項事業,各國有心人士莫不團結一致,但結果卻被戰爭破壞了。而支持我們的許多朋友,也因戰爭而變得貧苦,為了募集資金,真是屢經困難,更何況,需要的資金比戰爭前更多!即使把事業如何縮小,費用卻比以前增加三倍。

儘管如此,我還是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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