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旅途

(一九一三年七月初旬寫於蘭巴雷)

★從臥秋山脈到德內里華島

臥秋山脈的深山裡,有一個小村落——那是我的故鄉。禮拜五下午的教堂鐘聲,傳到這兒就告終止。列車出現在森林邊的彎路上,大家話別一番後,我們開始非洲的旅行,站在最後一節車廂的門梯上,向教會尖塔投以最後一瞥,也許再也沒有機會看到它了。

第二天,當大教堂隱沒在遠方時,我們已經來到異鄉。禮拜天再一次聽聽朋友們在教會演奏的風琴曲子,到了兩點,走到地下停車場,準備到博爾多去,這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到處可看見服裝華麗的旅客;春風從遠處吹來,把村莊教會的鐘聲帶進列車內;明亮的陽光照射著。這是一個夢一般優美的復活節。

剛果河上的汽船並不駛到博爾多,因此必須從博爾多坐火車到海邊,再坐船去。我有許多行李,必須從博爾多的稅關取出來,正好因為復活節的關係,稅關放假,必須等到禮拜二才能拿到。幸虧稅關的職員看出我的困窘,而幫我解決了。

我終於利用兩部汽車把行李搬到海邊的停車站,到了那裡,開往碼頭的火車已經開始冒黑煙,把一切處理停當,上了車,找好位子坐下時,心情有說不出的愉快。

殖民地的士兵們也找到座位。列車開始駛出郊外,一路是新鮮的空氣、河水、花草、牛群等等。過了一個半小時,火車在堆積如山的貨物行李之間停下來,顯然已經到了碼頭。不遠處,就是行駛河川的汽船,那是「歐洲號」。許多碼頭工人在呼叫著。渡過狹窄的木板橋,被點了名,也聽到自己的房間號碼。我的船艙很寬,位在距離機艙好遠的船頭處,這是一件喜事。

沒有時間好好洗手,就開始吃早點。跟我們同桌的,除了幾個士官、船醫、軍醫之外,還有殖民地官吏的太太們,她們一過完保養休假,就準備回到丈夫身邊去。事後,我才知道這些人對非洲以及其他殖民地都是有著豐富經驗的。在她們看來,我跟妻子顯然是初出茅廬的人;因為在夏天裡,我們帶著母親替我們向義大利人買的幾隻雞,憑這些雞就足夠讓他們看出我們是怎樣的人了;同船的旅客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們充滿精力和判斷力的表情。

因為再裝上許多貨物,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出航。航行時天空是陰暗的,船身開始搖動,我們才知道已經來到海洋上了。到了晚上九點,已經看不見燈塔放射的光芒。

當船來到畢斯卡亞灣時,船上的旅客們講了許多不吉利的話。在餐桌上,大家都說:「能夠順利通過這個海灣就好了。」果然,出航第二天就遇到暴風,船身像迴轉的木馬一般搖晃不已,為了便於在剛果河上航行,船底造得特別淺。

我們畢竟缺乏經驗,帶進船艙的兩個大皮箱忘記用繩索綑起來,到了晚上,這兩件行李就開始翻滾起來。那個放帽子的箱子尤其翻滾得利害;我的一隻腿被夾在皮箱和牆壁之間,但是我不管這些了,趴在床上計算著:每當船身搖動一次,再過多久皮箱就會恢復原狀。隔壁的船艙也發出同樣的聲響,甚至餐廳的碗筷撞擊聲也傳過來。到了早晨,僕人跑來船艙教我把行李固定起來。

暴風繼續了三天沒有間斷。這期間,船艙和餐廳裡連站立都不可能,有的人被搖到牆角並撞傷了。到了禮拜天,廚師無法做菜,只好拿冷的菜餚給我們吃,一直到接近德內里華島,暴風雨才停下來。

這是一個優美的海島,乍看之下,令人興奮不已。睡了一覺醒來,船已經進港,兩邊包圍著倉庫,又送上來許多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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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德內里華島到卡普羅培斯

德內里華市建築在傾斜的山坡上,帶有西班牙都市的風味;島上盛產各種農作物,馬鈴薯可供給非洲西海岸,也可供給歐洲以青菜和香蕉。

三點起錨。我們站在甲板上看到錨索漸漸離開海底,抽回船上。優雅的海鳥掠過海面,問問船員,才知道那是飛魚。

船離開海岸往南邊航行,前面出現高聳的雪峰;船在緩緩的波上前進,不久,那雪峰就在黃昏的豔霞中消失了。

這時船上的旅客開始彼此互相認識,大半都是士官、軍醫和官吏,商人特別少。

那些官吏只知道自己登陸的地方,至於將被派到何處去,必須等登陸後才能知道。

在這些旅客中,我認識了一個中尉和一個官吏。這位官吏要到中部的剛果去,必須離開妻子兩年;中尉對尼加河畔和剛果河畔等殖民地的事情十分關心,他看出回教對於非洲的將來具有很大的危險性,他對我說:「黑人當了回教徒又有什麼用?替他們鋪了鐵路,挖了運河,灌溉耕地,投下幾十萬美元,他們絲毫不感激,他們照樣對歐洲人抱著反感,相反的,阿拉伯的回教傳教士要是獨自騎著輕快的馬到村子跑一跑,村裡馬上就會充滿活力,大家會擁向他,他們馬上響應儲金,除掉疾病、蛇毒等等。黑人居民皈依回教的部分,無論在文化上、經濟上都沒有什麼進步;當馬達卡斯卡鋪好第一條鐵路時,土人圍住火車頭感謝了好幾天,當火車冒出蒸氣時,他們歡呼起來,紛紛議論火車怎麼能跑啊?可是在某些非洲的黑人都市裡,已經有了水力發電,享受到燈光的好處了,大家期待土人第一次看見燈光時該會多麼驚奇,沒想到這些土人一看到燈光卻躲在自己家裡,對新事物抱著冷淡的態度。」

認識一位軍醫給我帶來莫大的利益。這位軍醫已經在赤道非洲住了十二年之久,現在又要到古蘭巴桑去擔任細菌所的所長,他告訴我許多熱帶醫學常識實驗的心得,他認為當一個醫師應該為多數的土人獻身。

離開德內里華的第二天,軍隊奉命戴起膠盔來,我覺得很奇怪,天氣還很涼爽,為什麼要戴起膠盔呢?過了不久,一個「非洲通」說起話來了:「從今天開始,不管晴天或陰天,必須把太陽當最壞的敵人看待,因為來到赤道附近,就容易得到危險的目射病,看起來陽光很柔和,卻比炎熱的光輝更容易傷害到身體。」

我穿上白衣服,戴起膠盔來,覺得真不舒服,經過兩天時間,始終無法習慣。

來到殖民地的一個大港,我跟妻子開始踏上非洲的另一塊土地,我們內心都感到一種嚴肅的氣氛。

這個港叫達卡爾港,它給我們很不好的印象。市民對動物的虐待情形,實在令人有恐怖的感覺;我從來沒有看過馬匹這樣受人使用,車上裝滿木材,土人坐在車上拚命往馬身上抽打。我看得實在無法忍耐,勸大家下來替他推車,黑人對我們的動作感到十分驚奇。中尉向我說:「假如你看不慣他們虐待動物的情況,你就不要來非洲;在這塊土地上,虐待動物是家常便飯的事。」

來到這個港,又有許多黑人坐上船,大半都是勞動工人,攜兒帶眷的,他們躺在甲板上,晚上就在露天睡覺;把大麻袋套住身體,女人身上掛著許多護身袋,連母親懷中的嬰兒也不例外。

在我想像中,非洲的海岸是十分荒涼的,沒想到離開達卡爾繼續往格納古利航行時,我卻看到沿岸綠色的森林,不禁十分驚喜;從望遠鏡看去,部落附近到處是一叢一叢的搭棚;海邊雖有衝擊的浪花,但海面卻很寧靜,海岸線也十分平坦。

「鯊魚!鯊魚!」聽到叫喊聲,望向前面大約五十公尺處,出現黑色的恐怖怪物。任何一個人看到這種情景將永遠無法忘記。原來非洲西岸的港灣附近有些鯊魚受到引誘,居然會接近到十公尺左右來,光線很強,海水澄清,那鯊魚時時呈現黑色和黃色的身體,丟下東西看牠吞食的模樣,尤其令人不寒而慄。

儘管有許多鯊魚,港灣附近的黑人卻不顧一切,潛入水中尋找銅幣,但他們很少被鯊魚吞食。有一次,也是同樣情形,可是其中有一個卻靜靜的站在一旁沒有跳進水中,正覺得奇怪,原來他的口中已像錢袋一般裝滿了銅幣,無法再裝進去了。

從格納古利往南走就是象牙海岸、黃金海岸、奴隸海岸。在地平線上,綿延不盡的森林底下,正有多少黑人在虐待動物;許多商人在那裡搬上各種物品,準備運往美國。一位大商人說:「就是許多東西搬上船,也並不一定就能順利成功。」這位商人已經來了三次剛果,他說:「最怕的是把黑人的疾病都搬上去了。」

每當吃飯時,我就忍不住向這些旅客多看幾眼,這些人是經常來非洲的,他們究竟帶著怎樣的心情來的呢?他們抱著怎樣的理想呢?他們表面上看來很正經、很誠實,但在工作上又是如何呢?對自己的責任究竟抱著怎樣的態度呢?……

三百多個一起從博爾多上船的旅客,經過數天後,有的登陸往深山去了,有的往湖邊去了,各自到他們的工作崗位上。我們所做所為,如果仔細記錄下來,不知能寫成多少本書,但是能無愧於心地記載下來的究竟有幾頁呢?

船繼續前進著。每當到了一個港口,向來少說話的人也禁不住頻頻告別:「好好幹吧!多珍重啊!」這句話在大家口中帶著微笑說出,現在聽到這種話的人,後來又坐上這條船時,又變得怎樣呢?大家是否又來坐這條船呢?……起重機發出吵鬧的聲音,小船在海浪上前進;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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