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

整個時間宮庭都未停止樂器的彈奏之聲。神的顯現已經過去,但是效果仍在,令人覺得神尚未顯現。希望雖已兌現但是仍有希望存在,因為這個希望將在天上實現。雖然上帝已經誕生,祂的遊行——許多人則認為這才是上帝的誕生——尚未開始。在往年這天的正午時候都會在王公的私人住室出現極為優美的表演。祂擁有一隊神聖的男子和男孩,專司在其面前以舞蹈表示他信仰的各種行動和冥思。舒適就坐,他可以觀看救世主登上宇宙所經過的「三階」而令雨雷之神印德拉感到不安,巨龍的喪命,大山的變成雨傘,聖人用餐之前的祈求上帝。而這一切的高峰則為擠奶女郎在克利敘那神面前的舞蹈,以及克利敘那神在擠奶女郎前更為精採的舞蹈,這時音樂和樂隊隊員都旋轉於演員深藍的長袍之間,穿入他們亮光閃耀的王冠之中,一切融而為一。王公及賓客隨後會忘記這只是戲劇表演而崇拜演員。今天不再有這種事了,因為王公之死改變了這一切。但它所中止的不比在歐洲多,其悲傷較不深刻,其諷刺較不殘忍。有兩人企圖繼承統治者地位,但是不幸地他們雖都在宮裏而且猜測到事情的真相,不過他們並沒有什麼舉動,因為宗教對印度教徒而言是股活生生的力量,有時會揭露他們本性中一切卑微和暫時的弱點。節慶繼續著,狂熱而誠心,所有人發揮互愛精神,本能地避免任何可能招致不便和痛苦的行動。

何吉茲對此不能瞭解,一般基督徒同樣也無法略窺其中奧妙。他感到迷惑的是馬烏居然匆促之間洗淨了彼此的猜忌心和自私自利。雖然他是外人,未能參加他們的儀式,但是這些人這時都顯得甚為可愛迷人;他及家人都獲得他們的恩惠及禮物,但這只是因為他是外人。他整天除了將一些藥送到賓館之外便無事可做,傍晚時分他才想起該送藥去,於是在屋子找一種止痛藥,因為藥房已經關門。他找到了拉悌夫的一罐藥膏,因為這些藥膏在煮製的時候拉悌夫曾說了些魔力的話,故不願被人拿走,但是何吉茲答應在使用後一定帶回來:他希望有個藉口出去一趟。

當他經過宮庭的時候,遊行即將開始。大批群眾望著前部是龍頭形狀的「邦轎」正裝入大大小小的眾神。他把眼睛避開,因為他從不知道自己到底能看到多少,因此差點與教育部長碰個正著。「啊,你差點讓我趕不上。」——他的意思是說被非印度教徒一碰就須再沐浴一次;這句話並不帶有道德火氣。「對不起」,何吉茲說。對方笑了笑,再度提起住在賓館的那幾個人,當他獲知費爾亭的太太不是何德蕾時,他說「啊,不,他娶的是奚斯洛的妹妹。一年多前我就知道了」——同樣心平氣和。「你怎麼沒有告訴我?你悶聲不響使我出盡了洋相。」從未有人聽過哥波告訴任何人任何事。他又再度微笑,以抗議的口氣說:「絕對不要生我的氣。我認為我是你的真正朋友;此外,今天是我的神聖節日。」面對著他,何吉茲總覺得自己像個嬰孩,突然收到玩具的嬰孩。他也跟著微笑,然後策馬進入一條弄子,民眾愈來愈擁擠。「掃除工樂隊」這時也來了。他們敲打著篩子及其他象徵他們職業的東西,像一支得勝的軍隊朝著宮庭大門前進。其他音樂都靜止無聲,因為這是被輕視和被拒斥者的時刻;上帝必須等到汙穢的掃除工奏完了音樂才能從廟裏出來,他們是精神所賴以凝結的汙點。頃刻之間景象非常壯觀,大門突然敞開,可以清楚看到宮中諸人赤足而穿著白袍;道路上立著「上主方舟」,上面覆蓋金色的布,側面是孔雀扇和堅挺環形的猩紅旗幟。裝滿著小雕像和鮮花,轎夫抬起方舟之際,季節雨期的友善太陽光芒四射,以繽紛色彩籠罩世界,塗劃在宮牆上的黃色老虎躍然欲出,粉紅和青綠的雲片彷彿上接天外天。轎子移動……巷子擠滿「邦象」跟在後面,象輿謙虛得空無一物。何吉茲對於這一切神聖之物並不注意,因為與自己的信仰無關;他覺得厭煩,他和敬愛的巴布皇帝一樣覺得憤世,巴布當年自北方南下就發現印度缺乏好吃的水果,清水式機智的談話,甚至沒有一位朋友。

這條巷子很快通往鎮外的高尚岩石和叢林。他在這裡勒住韁繩,詳細察看馬烏地方的大貯水池,景象一覽無餘。天地傾身相接,即將在狂歡之中相遇。他啐地吐了一口痰,再度憤世,更較以往憤世。因為在這光亮的圓圈中央正有一個小黑點朝著他前來——賓館小舟。這些英國人臨機應變以什麼東西做成了船槳,繼續著巡視印度的工作。這個景象使得印度教徒相形之下更為可親,回頭一望宮庭的乳白圓頂,他希望他們盡興抬著神像遊行,到底神像是不會窺視別人的私生活。在強德拉波時何德蕾所做吸引他「認識印度」的姿態其實只是統治印度的一個形式;在姿態背面毫無同情;當船上的人注視著神像即將走下的臺階並爭論著他們只能走得多近時,他清清楚楚曉得船中的一切。

他仍然坐在馬背上,因為賓館會有僕人,他可以問他們;打聽點消息不會出問題,他選取經過王家陵墓所在的陰沉突出地的一條小徑。跟宮庭一樣,陵墓是雪白的灰泥,透露著內宮的光亮,但在黑夜臨近之際墳墓的光變得鬼森森的,這片突出之地長滿高大樹木,大蝙蝠脫離樹枝並在掠過水池表面時發出嘶嘶之聲;牠們整日倒掛著已經口渴。滿足的印度黃昏跡象愈來愈多;青蛙處處,牛糞永遠燃燒著;一群遲歸的犀鳥鼓翼穿過薄暮時分的影像有如長有翅膀的骷髏。空氣中有死亡,但沒有悲傷;命運和慾望之間達成了妥協,即使人心也默許。

歐洲賓館高在水平面以上兩百呎,聳立在突出於叢林之外一片多岩石和樹林的山脊上。何吉茲抵達時,水面已淡得有如一片紫灰薄膜,小船也全不見蹤跡。一名守衛睡在賓館門房,沒有人跡的房間燈火依然,他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一面心存好奇,一面心懷惡意。鋼琴上面放著的兩封信算是給他的報酬,他一躍攫獲,迅速閱讀,這樣做他並不覺羞恥。東方世界從未認可私人通訊的神聖不可侵。再者,馬克布利先生以前把他的信全部拿去看並且散佈書信內容。有一封信——兩封之中較有趣者——是奚斯洛寄給費爾亭的。這封信令他看清了其舊日朋友的心性,使他進一步對他仇視。信中很大部分是談論幾乎像是低能兒的雷夫。「務請隨時照顧小弟。因為他一定會有行為失常之處,故特此寫信給你。」然後:「我甚為同意,——人生苦短,無須忍受痛苦,得悉你多少已能與印度的壓迫者看法一致,甚令人放心。我們需要一切能夠獲致的支持。我希望下次史特蕾和你一道來我這裡,我將盡一位單身漢之所能招待你們,我們確實應該見見面了。舍妹在家母去世和我自己不幸之後結婚確實令我不悅,而我也是有點不講理。如你所說,我們應該握手言歡了——我們雙方都有過錯。對於你的兒子和繼承人甚為高興。下次你們誰寫信給何德蕾時務請代為致意,因為我也想跟她談和。目前你們離開英屬印度真是幸運。由於宣傳而導致連串事件,但是我們無法親身加以干預。在這裡住得愈久,就愈會覺得每件事情都是一致而連貫。我個人的看法是那是猶太人。」

這就是那紅鼻年輕人。有一陣子他聽到來自水面的聲響而分了心;遊行正進行之中。第二封信是何德蕾寄給費爾亭夫人的,裡面有一兩段有趣的地方。何德蕾希望「雷夫在印度時可以過得比我快樂,」她並且似乎送錢給他當費用——「我恐永遠無法親身償還債務。」何德蕾對於印度負有什麼債務?他不喜那這就是那紅鼻年輕人。這句話。其次談到雷夫健康情況。信裏總是提及「史特蕾和雷夫」,甚至「費爾亭」及「奚斯洛」——如此友好和明智,他無法瞭解她寫信的那種精神。他羨慕在一個婦女自由的國家中彼此能夠如此容易交往。這五個人正設法化解彼此間的不和,縮短彼此距離加強團結以對抗外人。甚至奚斯洛也加入了其中。這就是英國所以強盛的原因,在一陣盛怒之下他猛擊鋼琴,但是因為音調混雜,彈出的卻是明顯的噪音。

「喂,喂,那是誰?」一個緊張而恭敬的聲音問道;他記不起在那裏聽過那個聲音。在鄰近房間昏暗之中有著什麼東西在移動。他答道,「本邦醫師,到這裡來看一位英國小孩,」說著就把信件放入衣袋,並且為了表示有權自由出入賓館又彈了彈鋼琴。

雷夫走入光亮之中。

面貌多麼奇怪的一個年輕人,高大,未老先衰,大而藍的眼睛透露憂慮,頭髮枯萎而散亂!不是屬於經常堂皇輸出的一型。何吉茲以其醫師眼光想道,「定是母親年老懷孕所致,」但是如以其詩人觀點而言則是頗為秀美。

「由於工作關係未能早點來。蜜蜂螫的地方怎樣了?」他顯露關心地問。

「我——我在休息,他們認為最好多多休息;傷處痛得發抖。」

他的膽怯和顯然未能泰然自處,對於心裡不滿的他產生了複雜的效果。他以威嚇口氣說道,「請過來,讓我看看。」現在只有他們兩人在,他可以像卡冷達以前診治努雷丁一樣治療眼前這個病人。

「你說今天早晨——」

「醫術最好的醫生也會弄錯。請過來,以便我在燈下看清楚。我沒有多少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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