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廟宇 三三

兩年之後,在馬拉巴山以西數百英里地方,哥波教授面對上帝站立。上帝尚未誕生——只能在午夜發生——但是上帝也可說是數百年前即已出生,不過也不能說上帝出生,因為上帝是宇宙之主,祂超越人的一切過程。祂現在存在,以前不存在,現在不存在,以前曾存在。上帝和哥波教授各站在同一狹長地氈的兩端。

※※※

「杜卡蘭,杜卡蘭,

您是我父母和人人。

杜卡蘭,杜卡蘭。

您是我父母和人人。

杜卡蘭,杜卡蘭,

您是我父母和人人。

杜卡蘭,杜卡蘭,

您是我父母和人人。

杜卡蘭……」

※※※

在馬烏的宮殿內的這條走廊經過其他走廊通至一個庭院。走廊是用美麗而堅硬的白色灰泥塗成,柱子和頂面均為彩色石片、珠光閃耀的圓球,不透明粉紅玻璃吊燈架及模糊不正的照片等所掩蓋。走廊的一端是小而著名的神龕,尚待出生的上帝大致是與茶匙一般大小的銀製偶像。印度教徒在地氈兩邊找地方坐下,或是溢入鄰近走廊和庭院——集在這裡的只有印度教徒,面貌溫和,大多數為村民。他們都是克苦工作的農民,有人說他們才是真正的印度人。與他們混坐一起的有少數商人、官員、朝臣、統治當局的子弟。學童無法有效維持秩序。整個集會呈現出一種英國群眾似不可能有的柔和、安樂狀態,像服下一帖效果良好的催情劑一樣激動不已。當村民擠越警戒線以求一睹神像時,臉上都呈現了異常優美和光耀的表情,這是一種沒有個人成份的美,因為它使所有人的表情一樣,直到它消失後所有人才再恢復其各自表情。音樂也有這種功用。音樂來自許多地方,所有其總和效果毫不受阻礙。種種聲音——尖銳、轟然、低迴——融解成單一的彌撒,繞梁三匝,然後與雷聲會合。雨整夜時下時停。

其次輪到哥波教授的歌唱隊。由於身為教育部長,他獲得了此種殊榮。先前一隊歌唱者沒入群眾後,他即一面大聲歌唱一面由後向前擠進,以免聖歌之聲中輟。他赤足、白衣、頭戴淺藍頭巾、夾鼻眼鏡纏上了茉莉花圈。他及另外六人敲著鈸、打著小鼓、彈著小風琴,唱著:

※※※

「杜卡蘭,杜卡蘭,

您是我父母和人人。

杜卡蘭,杜卡蘭,

您是我父母和人人。

杜卡蘭,杜卡蘭……」

※※※

他們不是對著面前的上帝歌唱,而是向著一位聖徒詠唱;他們的一舉一動在非印度教徒看來沒有一樣是對的;即將來臨的這個印度之勝利是一團糟,是理性和形式的挫折。這個集會是為了頌揚上帝而舉行,但是上帝何在?在祂自己聖壇的一片混亂中分辨不出,擠身各神之偶像間而迷失不見,在薔薇之葉覆蓋下窒息,受到頂上懸掛之石印畫的壓頂,在統治者祖先牌位金光閃耀之下而黯淡無光,風起之際更被香蕉碎葉所完全掩蔽不見。數百個燈泡明亮如晝,為祂增添光彩(供電引擎的隆隆之聲破壞了聖歌的韻律)。但是祂的顏面還是無法看到。祂的數百銀盤堆積在祂周園,但是效果極微。詩人的詩句掛在無法看到的地方,或是掙扎企圖脫出牆上灰泥,其中一首詩(以英文寫成以表示祂的普遍性),由於詩人一時疏忽,包含了這幾個字,「上帝即愛」。

上帝即愛。這是印度的最終留言?

※※※

「杜卡蘭,杜卡蘭……」

※※※

歌唱隊繼續唱著,簾後兩名母親由於強迫將自己小孩向前推的爭吵聲使得音調更強。一個小女孩的小腿有如鰻魚一樣突然射出。庭院中已被雨淋成落湯雞的歐化小樂隊竟然迷迷糊糊奏起華爾滋舞曲。他們奏的是「快樂之夜」。歌唱隊員毫不為這個對手所動,他們不畏任何競爭。照料外頭事情的哥波教授發現他的夾鼻眼鏡遭到了麻煩,而且在眼鏡調整之前他無法選個新歌。他放下了一面鈸,另一面鈸則敲打著空氣,空著的一手摸索著頸子周圍的花圈。一位同事幫了忙。兩人對著對方灰髭歌唱,他們終於將眼鏡與花圈分開。哥波看了歌譜,向鼓手說了一句話,後者中斷了曲子,重重敲出濃濁不清的一個音,然後開始打出新的一個調子。新曲更為激揚,所喚起的內心影像較為明確,歌者的表情變得不實而無神。他們甚愛所有的人、整個宇宙,而他們的過去片斷,細節的細節,暫時顯露而融入普遍的溫暖之中。因之,哥波想起了他以往在強德拉波遇到的一個老婦,雖然她對他並不重要。當他腦中熱烈激盪之際,她偶然出現,並不是故意選她,而是她偶然出現於欲圖引人注意的一群影像之中,一個小碎片,他的精神力迫使她到達了可以找到完美的地方。完美而非重建。他的意識逐漸稀淡,他想起了一隻已忘記在何處看到的黃蜂,也許是在一塊石頭上吧。他也同樣喜愛這隻黃蜂,同樣迫使牠出現在那個地方,他是在模仿著上帝。而黃蜂停留的那塊石頭——他能……不,他不能,他試圖攻擊那塊石頭是錯了,邏輯和自覺曾經引誘他,他回到了紅地氈並發現自己竟在上面舞蹈。來來往往,走完了前往聖壇的三分之一路程然後又退回,敲打著鈸,小腿抖顫著,同伴也都一齊舞著。噪音,噪音,歐式樂隊愈奏愈響,聖壇上的香火,汗,光的耀眼,香蕉樹間的風,噪音,雷鳴,抬起手看到腕錶十一點五十,分離他靈魂的小小反響。群眾中呼聲更響。他繼續舞著。蹲坐在通道的男孩和男人都被原樣抬起摔入鄰人的腿上。如此清出的小徑終由轎子向前推進。

本邦年老的統治者不顧醫生的勸告也蒞臨參加這個誕辰典禮。

無人迎迓他,他也不希望別人這樣做;這不是光耀凡人的時候。轎子也無法放下,以免轎子成為御座而玷汙了廟宇。他被人抬出轎子,雙腳一直懸空,放在靠近聖壇的地氈上,他將大把鬍子理直,小腿盤置身下,包著紅粉的一張紙被放入他手中。他就這樣坐著,靠著一根柱子,病得疲憊無力,眼眶淌著的眼淚顯得眼珠放大。

他並未待多久。在這一切都不準時的國度中,只有上帝的誕辰是準確計時。正確時刻到來之前三分鐘,一名婆羅門教徒奉上哥庫村(這個模糊故事中的伯利恆)的模型,放在聖壇前面。這個模型是做在一碼四方的一個木盤上;模型以黏土做成,藍白兩色,並有飾帶及油漆。在模型中,大頭的甘沙王坐在顯得過小的一張椅子上,他相當於希律王,指揮謀殺無辜;在一個角落裏,站著同樣大小的上帝父母。這個模型不是神聖之物,但不僅是裝飾品而已,因為它令人們分心而不會去注意上帝的真正形像,並且益增人們對神靈的迷惑不清。有些村民認為上帝已經誕生,因為他們說上帝一定已經誕生,否則他們就不會看到祂。但這時鐘敲午夜,同時傳出海螺裂耳的聲音,接著是大象的喇叭聲;拿著粉包的人都將它拋向聖壇,在玫瑰紅的灰塵、香火、玎璫和叫聲中,「無限的愛」具有克利敘那神的形像,拯救了世界。一切憂愁化解,對印度人、外國人、鳥、洞穴、鐵道和星辰都是一樣;一切變成快樂、歡笑;從未見疾病、疑慮、誤會、殘忍、恐懼。有人欣喜高跳,有人俯身擁抱世界愛人的赤足;簾子後面的婦女拍手尖叫;小女孩溜出手舞足蹈,烏黑的辮子飛揚。這不是身軀的狂歡;聖軀的傳統禁止這樣做。但是人的精神曾試圖竭盡所能攫奪未知數,在奮鬥中拋棄了科學和歷史,甚至美麗本身。是否成功?後來所寫的書說是成功了。但是現在,如果有這樣一件事,後來還能為人記得嗎?除了它本身之外還能以什麼來表達它?不但不相信者被隱瞞其神秘性,即使熟練老手也無法保持它。他或許可以認為已與上帝一起,但是就在他想的時候它已變成了歷史,受到了時間規則的約束。

這時一條紙型眼鏡蛇出現於地氈之上,同時還有一個垂吊下來的木製搖籃。哥波教授臂上掛著紅色絲質餐巾走近搖籃。這條餐巾便是上帝,偶像仍然留在聖壇的一片模糊之中。那只是條餐巾,折成似小孩般形狀。教授撫弄著它並交給本邦統治者,後者費力地說,「我將這小孩命名為克利敘那」,並將它放入搖籃。他的眼睛掉了淚珠,因為他看到了上帝的拯救。他身體太虛弱,無力將絲巾做成的嬰孩抱著讓群眾觀看,這還是他的特權呢。侍從人員將他抬起,群眾讓出一條路,讓他走到宮中較不神聖的一個地方。這個房間有個室外樓梯可以通往西方科學;他的醫生何吉茲就在這個房間等候他。曾陪他到聖壇的印度土醫簡單報告了他的症狀。隨著歡欣的消逝,病人變得易怒。推動發電機的蒸汽引擎騷擾著他,他問為什麼家裏要裝這個引擎。左右的人答稱將加以調查,並給他服下鎮靜劑。

在神聖的走廊中,歡樂變成了笑鬧。群眾有義務做各種遊戲以娛樂新生的上帝,並且模仿祂與布林達班放浪擠奶女郎的嬉戲。奶油在這些嬉戲中佔有顯著地位。搖籃移走之後,本邦主要貴族都集聚一起玩樂一番。他們脫去頭巾,有人將一塊奶油置於前額,等著它滑過鼻子進入嘴裡。在這塊奶油抵達之前,有一人輕步躡足走到他身後,迅速攫走,送進嘴巴。眾人因這神聖的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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