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費爾亭先生在年歲較大時才為印度所迷。他在進入孟買的「維多利亞界標」那道臨時的正門並且——在賄賂了一位查票的歐洲人之後——把他的行李放進他的第一列熱帶火車的車廂時已經超過四十歲了。這次旅行在他心中形成一次有意義的經驗。在同一車廂的兩個同伴,年輕的一位,像他一樣對東方感到陌生,另外一位是老資格的旅印英人,年紀跟自己一樣大。他跟兩個人之間有一道鴻溝;他已經看過太多的城市和人,因此他不像第一個年輕人也無法變成道地的旅印英人。新的印象往他腦海擠壓,但它們並不是正統的新印象;過去的經驗限制了這些新印象,他所犯的錯誤也是如此。把一個印度人看做是一位義大利人,並不是(譬如說)一種普通的錯誤,也可能不是一種致命的錯誤,而費爾亭時常試圖將這個半島和另外那個較小而形狀更巧妙的半島,那個伸入地中海古典海水的半島加以比較。

他的生涯,雖然具有學術氣息,卻是多變的,並且包含著為惡,及此後的悔恨。現在他是一位強硬,性情溫和而聰明的人,瀕臨中年的邊緣,對教育有一種信仰。他不介意他的對象是誰;公立學校的男孩,精神不健全的人以及警察都來向他求教,而他也不反對再加上印度人。透過朋友的影響力,他被提名為強德拉波城的大學校長,他喜歡這個職位,並且認為做得很成功。他教學生的確成功,但那道他在火車上就注意到的鴻溝,卻在他自己和他的同胞之間擴大而令他感到痛苦。最初他看不出是怎麼回事。他並不是不愛國,他在英格蘭時都跟英國人來往,他最好的朋友全是英國人,為什麼在這兒不相同呢?他在外表是屬於粗大的體型,具有伸開的四肢和藍色的眼睛,沒有講話之前好像能夠激起人們的信心。然後他樣態中的一種什麼成份使人們感到困惑,而無法消除人們因他的職業而自然引起的不信任。在印度一定有這種智力的罪惡,但受苦的是智力因他而增加的人!人們漸漸感覺到費爾亭先生是一股分裂的力量,並且這種感覺是正確的,因為觀念對於階級是致命的,而他藉著那種最有力的方法——交換——來利用觀念。他既不是傳教士,也不是學者,他在一種私人談話的予取狀態中是最快樂的了。他相信這世界是一個人們居住的地球,人們試圖彼此聯繫,而達到這目標的最好方法是藉助於善意加上文明和智力——這個信條不適合強德拉波這個地方,但他出現得太晚,不能失去這個信條。他沒有種族感——不是因為他比自己的同僚優越,而是因為他在一種不同的氣氛中成熟,在那氣氛中群眾本能並不發達。在俱樂部中使他損失最重的話語是那一句愚蠢的傍白,意指所謂白種人真是灰色急進份子。他這樣說只是為了表示愉快,他不知道,「白色」跟顏色沒有關係,就如同「上帝拯救國王」跟神祇沒有關係一樣,並且也不知道,對這句話的含意加以考慮是大大的不得體。跟他攀談的急進灰色男性受到巧妙的中傷;他的不安全感被喚醒,他把這種感覺傳達給其他的群眾。

但人們還是容忍他,因為他有善良的心和強健的體格;可是人們的妻子認為他實際上並不是一位紳士。她們不喜歡他。他不去注意她們,而這種事在女性主義的英國本來會不招惹非議就過去了的,但在一個男性被期待成為生動有用人物的地方,卻對他產生傷害的作用。費爾亭先生從沒有對人們提供狗或馬方面的意見,從沒有跟人一起吃飯,或者在中午去拜訪人,或者在聖誕節為人家的孩童裝飾聖誕樹,而雖然他來俱樂部,但只不過是來打網球或撞球,然後就走。這是事實。他已經發現,要跟印度人和英國人交好是可能的事,但也發現,要同時跟英國女人交好的話,就得放棄印度人。兩者無法結合在一起。責備兩方的任一方都沒有用,責備他們彼此責備也是沒有用的。情形就是如此,人們必須作個選擇。大部份的英國男人喜歡他們本國的女人,本國女人數目越來越多,她們每年使在英國國內的生活型式在這兒再現。他發現跟印度人交往方便並且令人愉快,而他必須付出代價。一般而言,除非為了公務,不然沒有英國女人進入他的「大學」,而如果他邀請摩爾夫人和何德蕾小姐去喝茶的話,那是因為她們是新來的人,她們會以一種平等的(縱使是表面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並且不會以一種特殊的聲音跟他的其他客人講話。

「大學」本身的建築曾被「建設局」搞得一團糟,但它的校園中包括一個古代的花園和一間涼亭,而他一年中大部份的時間都住在這裡。聽說何吉茲醫生來時,他正在做浴後裝扮。他提高聲音在臥室叫著。「請自便。」這句話並不是事先想好的,就像他大部份的行動一樣;這是他想要說的話。

對何吉茲而言,這句話有一種很確定的意義。「我真的可以嗎?費爾亭先生?你人很好,」他回應說,「我很喜歡自由自在的行為。」他的精神昂揚起來,他環顧著起居室。令人覺得豪華,但沒有秩序——沒有那種可以威嚇可憐的印度人的成份。房間也很美麗,穿過三個高高的木拱面向花園。「事實上我早就想見你,」他繼續說。「我從巴哈都貴族那兒聽到很多有關你心地熱誠的話。但人們在像強德拉波這樣一個邋遢的洞裏要到那裏去見面呢?」他走近門口。「要是我像以前在這兒較年輕不懂事,我會告訴你。我都希望你生病,那麼我就可以見到你了。」他們笑著,而他因為進行順利因此有了勇氣,就開始脫口而出。「我對我自己說,費爾亭先生今天早晨看起來怎樣呢?可能臉色蒼白。而『民醫』也臉色蒼白,顫抖發作時,他無法去侍候他。會改叫我去。那麼我們就會談得很愉快,因為你是出名的波斯詩學者。」

「那麼你認得我了。」

「當然,當然。你認識我嗎?」

「我對你的名字很熟悉。」

「我在這兒的時間很短,並且總是在市集裏。難怪你從來沒有見過我,而我奇怪你知道我的名字。我說,費爾亭先生?」

「是的?」

「在你出來之前猜猜我看起來什麼樣子。那是一種遊戲。」

「你五呎五吋高,」費爾亭說,大部份透過臥房門的地上玻璃推測。

「太好了。下面呢?我有沒有留可敬的白鬍鬚?」

「去他的!」

「什麼不對勁嗎?」

「我踏碎了我的最後一顆衣領飾扣。」

「用我的,用我的。」

「你有多餘的嗎?」

「有的,有的,等一會。」

「不過你自己要用就不要了。」

「不,不,有一個在我口袋。」他走到一旁,好讓他的輪廓能夠消失,然後取下他的衣領,從襯衫上把後面的飾扣拉下來,是一顆金色的飾扣,是他妹婿從歐洲帶給他的一套中的一部份。

「在這兒,」他叫著。

「要是你不介意隨便的話,就拿進來。」

「再等一分鐘。」他把衣領放回去,心中祈禱著,希望不要在喝茶時跳出來。幫費爾亭穿衣的跟班為他打開門。

「多謝。」他們微笑著握手。他開始看看四周,好像跟任何一位老朋友在一起的樣子。費爾亭對於他們很快變得親近起來並不感到驚奇。就這樣一位感情豐富的人而言,親近不是立刻產生就是永不發生,而他和何吉茲因為只聽到彼此美好的地方,所以可以不用什麼預備行為。

「但是我總是認為英國人房間保持很乾淨。似乎並不是這樣。我不必感到羞慚。」他愉快地坐在床上;然後,完全忘掉自身的存在,抽起兩腿,交叉起來。「架子上一切都排列得冷酷無情,我是這樣想。——我說,費爾亭先生,飾扣適合嗎?」

「I hae ma doots。」

「最後一個句子是什麼?請告訴我。你教我一些新字,改進我的英文好嗎?」

費爾亭不知這是否「架子上一切都排列得冷酷無情」這句話可以不可以改進。他時常為較年輕一代使用一種外國語言所表現的生動所驚。他們改變成語,但他們可以很快說出他們想說的一切話;他們在俱樂部不具有印度紳士氣派。但俱樂部進展緩慢;它仍然宣稱,只有少數回教徒,不能有印度教徒跟英國人同桌吃飯,並且宣稱,所有的印度女人都深居在不可刺穿的閨房中。就個人而言,俱樂部了解較清楚;就一個俱樂部而言,它拒絕改變。

「我來安放你的飾扣。我看……襯衫後面的洞比較小,而把它撕開點又可惜。」

「到底人為什麼要戴衣領呀?」費爾亭彎下頸子時發著牢騷。

「我們戴上衣領是要通過警察的一關。」

「什麼?」

「如果我騎腳踏車時穿著英國服裝——漿直的衣領,戴著有溝紋的帽子——他們就不注意。我戴著土耳其帽時,他們就叫出來,『你的燈熄了!』庫絨大人在催促本地印度人保存他們生動的服裝時沒有考慮到這點。——好啊!飾扣扣好了。——有時我閉上眼睛,夢想我又有華美的衣服,並且在阿南吉後面騎進戰場。費爾亭先生,在蒙古帝國的高峰時期而阿南吉在孔雀王座上統治著德里時,印度人不是很美嗎?」

「兩個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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