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吉茲沒有去參加「橋之派對」。他跟摩爾夫人相遇之後,注意力又立刻分散到其他事情上面。有幾個病人要看,使他很忙。他不再是沒有階級的人或詩人,而變成醫學院學生,很快活,腦中想著手術的詳情細節,他把這些詳情細節灌近他朋友那畏縮的耳朵。他的職業時常使他著迷,但他要求職業有刺激性,科學化的是他的手,而不是他的心。他喜愛小刀,並且使用起來動作靈巧,他也喜歡注射最近的血清。但攝生和衛生的枯燥卻使他厭惡,而在為人打了傷寒預防針之後,他會走開,自己去喝沒過濾的水。「你能夠從那人身上期待什麼呢?」執拗的卡冷達少校說。「沒膽,沒種。」但他心中明白,要是去年給格蕾絲佛太太開盲腸的是何吉茲,而不是他的話,這位老年女士可能還活著。而這並沒有使他對下屬的態度變得好些。

在寺院的事情過後的早晨他們吵了一架——他們常常吵架。半個晚上不睡覺的少校,亟需知道為什麼何吉茲在受命後沒有很快來。

「先生,對不起,我來了。我騎上我的腳踏車,車子在『母牛醫院』前面爆胎了。所以我只得找馬車。」

「在『母牛醫院』前面爆胎,是嗎?你怎麼到那兒的?」

「請你再說一遍?」

「哦,上帝,哦,上帝!我住在這兒」——他踢著沙礫——「而你住在那兒——離我不到十分鐘的距離——而『母牛醫院』離你另一邊多麼遠——那兒——那麼你怎麼在到我家的途中經過『母牛醫院』的?現在做點工作,改換一下。」

他生著氣大步走開,不去聽理由,其實理由是健全的:「母牛醫院」位於哈米都拉的房子和他自己房子之間的直線上,所以何吉茲自然會經過。他從來不知道受過教育的印度人經常彼此造訪,並且不管多麼痛苦,正在形成一種新的社會結構。階級「或者類似於階級的什麼」會阻止他們這樣。他只知道沒有人告訴過他實話,雖然他在這個國家已經二十年了。

何吉茲愉快地注視他走開。他精神好的時候都會感到英國人是一種可笑的種族,他喜歡被他們誤解。但那是感情和神經的一種愉快,意外事件或者時間的消失都可能將之破壞;這跟他與所信任的人在一起時所感受的基本愉快不可同日而語。一抹有關卡冷達夫人的無情微笑在他幻想中浮現。「我一定要把那件事告訴瑪默.阿里,會使他笑,」他想著。然後他去工作。他是有力而不可或缺的人,他知道。他在運用他的職業技巧時,微笑自他心中掠過。

在這些愉快而忙碌的日子裡,他微微聽說稅務行政官要開一次派對,巴哈都貴族說每個人都應該去。他的助手巴拿.拉爾為這件事感到狂喜,催他說應該坐他的新馬車兩個人一起去參加。這種安排適合兩個人。何吉茲免除騎腳踏車的不尊嚴或者雇馬車的費用,而膽小和年長的巴拿.拉爾醫生則可找到一個可以駕御他的馬的人。他自己可以駕御,但很不容易,並且他害怕汽車以及通往俱樂部地面的陌生轉彎。「災禍可能來臨,」他溫文有禮地說,「但我們無論如何會安全到達那兒,縱使我們不能回來。」然後更合邏輯地說:「我想,如果兩個醫生同時到達,會造成良好的印象。」

但時間到臨時,何吉茲心中突然產生一種反動的情緒而決定不去。其一,他最近結束的一段工作使他顯得獨立而健康。其二,那天剛好是他亡妻的週年紀念。他妻子在他開始愛上她後不久就死去;他最先不愛她。因為受到西方人感覺的影響,他不喜歡與從未謀面的女人結合;還有,他見到她時,她曾使他失望,他的第一個孩子是在僅僅的獸慾狀態下產生的。孩子出生後才有了改變。她對他的愛,她不僅向他暗示屈服的忠心,以及努力自我教育以反對去除閨中帷幔(去除閨中帷幔縱使不在他們身上實現,也會在下一代成為事實),這些贏得了他的心。她聰明,但卻具有老一代的優雅風度氣質。漸漸他不再感覺到他的親戚為他做了錯誤的選擇。肉慾的享受——嗯,縱使他曾耽於肉慾的享受,一年後也會麻木的,而他反而得到了什麼,似乎隨著他們生活在一起的時間而增加。她變成一個兒子的母親……而她在為他生第二個兒子時死了。然後他體認到他已失去一切,沒有其他女人可以代替她的地位;朋友反而比其他女人更接近她的地位。她已經去了,再沒有像她一樣的人了,除了愛之外,還有什麼是獨一無二的呢?他自己找娛樂,他常常遺忘她:而沒有遺忘她的時候,他感到她已經把這世界一切的美麗和愉快送進天堂,他就想要自殺。他會在墳墓之外遇見她嗎?有這樣一個見面的地方嗎?他雖然信奉正教,但卻不知道。上帝的一致性是無疑的,並且是被確實地宣稱的,但在其他方面,他卻像一般基督徒一樣猶豫不決;他對來世的信仰淡化而成為一個希望,消失,重新出現,全都在一個單一的句子裏或十幾次的心跳中發生,所以似乎是由他血液的血球而不是由他自己,來決定他應該採取什麼意見以及採取多久的時間。他所有的意見也是如此。沒有什麼停留不動的,既然沒有回歸也就沒有什麼消失的;流動不停止而使他年輕,而他更真誠地悼念他的妻子因為他很少悼念她。

告訴拉爾醫生說他已經改變去參加派對的心意是比較簡單的事,但一直到最後一分鐘他還不知道他已經改變心意了,真的,他並沒有改變心意,是心意自己的改變的。不可征服的嫌惡之情油然而生。卡冷達夫人,雷斯力夫人——不,他在悲傷之中無法忍受她們:她們會猜測——因為他施以那英國夫人奇異的眼光——並且會樂於折磨他,她們會向她們的丈夫嘲笑他。在他本來應該準備好的時候,他卻站在郵局,準備打電報給他的孩子,而在回來時發現拉爾醫生曾來找他,並且自己一個人去了。嗯,讓他去,正適合他那粗心的性情。他自己則要跟死去的人來往。

他把一個抽屜的鎖打開,取出他妻子的照片。他注視著照片,眼淚湧了出來。他想,「我多麼快樂!」但因為他實際上並不快樂,所以另外一種感情不久就跟他的自憐溶合在一起:他想去回憶他的妻子,但是不能。為什麼他能夠記憶他不喜愛的人呢?這些人對於他而言總是那麼生動,然而他越注視著照片,所看到的卻越少。自從他們把她帶到墳墓後,她就這樣在逃避他。他已經知道她會從他手中和眼中消失,但卻認為她可以活在他心中,但不明瞭為什麼由於我們愛死去的人,結果卻增加了他們的不真實性,也不明瞭為什麼我們越熱情地召喚他們,他們就越向後退。一張棕色的厚紙和三個孩子——這就是他妻子所留下來的一切。真叫人不能忍受,他又想,「我多麼不快樂!」然後變得比較快樂了。他呼吸了一會環繞東方人和所有人的臨死空氣,然後喘著氣退回,因為他還年輕。「我永遠永遠無法淡忘此事,」他自言自語。「千真萬確的,我的生涯是一個失敗,我兒子的教養會很糟。」因為這是確實的事,所以他努力要去避免,於是,就注意看起他在醫院為一個病例所寫的一些筆記來了。可能有一天,一個富有人可能要求這種特殊的手術,他可能得到一大筆錢。這些筆記的本身使他感到興趣,他又鎖上抽屜。那時刻已過,他不再想他的妻子了。

喝完茶後,他的精神好一點了,於是就去看哈米都拉。哈米都拉去參加派對了,但他的小馬沒有去,所以何吉茲就借了小馬,也借了他朋友的馬褲和馬球。他騎往「操場」。操場除了邊緣地方之外都荒廢了,那兒有些市集青年正在訓練。訓練做什麼?他們也難以說出所以然,但卻聽到聲音響在空氣中。他們繞圈子跑著,細瘦而不中用的樣子——局部的體格顯得可憐——臉上的表情,不是決心,而是下決心要表現決心。「大君,向你摩額鞠躬。」,他開玩笑地叫著。年輕人停下來笑著。他勸他們不要過份使勁。他們答應不會,又跑開了。

他騎進中間,開始把球擊向四周。他不會玩,但是他的小馬會,並且他開始學習,不具人們所有的一切緊張樣態。他匆忙跑過「操場」棕色的大圓盤時,淡忘了整個生活的可咒事務,晚風吹在他的前額,周遭的樹木撫慰了他的眼睛。球射向一個也正在練習的離群尉官;他把球擊回給何吉茲並且叫著,「再打過來。」

「好的。」

新來的人知道要做什麼,但他的馬不知道,而兩者的力量均等。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馬球上,彼此就喜歡起來了,並且在勒住馬韁休息時都微笑著。何吉茲喜歡軍人——他們不是歡迎你就是咒罵你,這比文官的高傲更可取——而尉官喜歡會騎馬的人。

「時常玩?」他問。

「從沒玩過。」

「我們再打一次。」

他擊著時,他的馬猛的跳起來,他跌下去了,叫著,「哦,天!」又跳上來。「你曾跌倒過嗎?」

「常常。」

「不會的。」

他們又拉緊韁繩,眼中露出友誼的火花。但火花因他們的身體而冷淡下去,因為體育只能興起短暫的火光。國籍正在回歸,但在它就位之前,他們就彼此鞠躬分手了。「如果他們全都像這樣多好,」兩個人都這樣想。

現在是夕陽西下的時分。一些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