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放下了他的腳踏車,僕人來不及接手,車子便倒下去。他踏進走廊,神采奕奕地叫道:「哈米都拉!哈米都拉!我遲到了嗎?」

「不用道歉,」他的主人說,「你每次都遲到。」

「好心回答我的問題,我遲到了沒有?瑪默.阿里把東西都吃光了嗎?如果這樣我就到別家去,瑪默.阿里先生,你好嗎?」

「謝謝你,何吉茲醫生,我要死了。」

「還沒吃飯就死去?哦,可憐的瑪默.阿里!」

「這兒的哈米都拉實際已死。他就在你騎上腳踏車時一命歸天的。」

「不錯,是這樣,」另外一人說道,「想像我們兩個從另一個較快樂的世界向你招呼。」

「在你們那個較快樂的世界裡也有水煙筒這種東西嗎?」

「何吉茲,不要扯淡。我們正在談一些悲傷的事。」

水煙筒裝得太緊,在他朋友的家通常都這樣,憂鬱地發出泡沸沸的響聲。他哄誘著水煙筒。煙草終於屈服,吸進他的肺部和鼻孔,擠出在他騎車經過市場時,吸進他的鼻孔和肺部的那種燒牛糞的煙。煙的味道很好。他在恍惚中躺著,這是一種健康的感官享受,透過這種氣氛,另外兩個人的談話並不顯得特別悲傷——他們正在討論和英國人做朋友是否可能。瑪默.阿里辯稱那不可能,哈米都拉不表同意,但是因為有所保留,所以兩人之間並沒有太大的衝突。躺在寬廣的走廊真是愜意,月亮在前端昇起,僕人在後面準備晚飯,沒有令人煩惱的事發生。

「嗯,看看我今天早晨的親身經驗。」

「我只是說,在英國這是可能的,」哈米都拉回答,他在經濟大恐慌之前曾經到過英國並且在劍橋受到親切的禮遇。

「在這兒是不可能的。何吉茲!那紅鼻男子又在法庭侮辱我。我並不責怪他,他祗是受人指使。一直到最近他還是一位很好的人,但是其他人唆使他那樣做。」

「是的,他們在這裡一定變壞,這就是我要強調的一點。他們意圖以紳士的身份出現,而別人告訴他們那行不通。先是雷斯力,接著是布拉基士東,現在則是你的紅鼻男子,接著會是費爾亭。對了,我記得特頓第一次出現的時候。那是在這省的其他地方。你們不會相信我的話,但事實上我曾跟特頓坐在他的馬車裏——特頓!哦,是的,我們以前十分親密。他曾讓我看他的集郵。」

「現在他會認為你要偷他的集郵了。特頓!但紅鼻男子比特頓更惡劣!」

「我不以為然。他們都變得一模一樣,不壞也不好。任何英國人只要到這裡兩年就變壞,不管他是特頓或者波頓,那只是一個字母的差別。而任何英國女人只要六個月的時間就變壞。全都一樣。你同意嗎?」

「我不同意,」瑪默.阿里回答,取笑的態度更為尖刻,同時當他講出每一句話時感到一種痛苦的快感。「就我而言,我在統治者之間發現到很明顯的差異。紅鼻子說起話來嘰嘰喳喳,特頓說起話來很清楚,特頓太太收受賄賂,紅鼻太太則沒有也無能收受賄賂,因為到目前為止沒有紅鼻太太。」

「賄賂?」

「你不知道,他們因為一項運河計劃而被借調到中印度,某個貴族給了她一輛純金的縫紉機,為的是讓河水流經他的轄地?」

「結果河水有無流經他的轄地?」

「沒有,這就是特頓太太厲害的地方。我們窮黑人受賄時,就會實現受賄時的諾言,於是法律抓住我們的把柄。英國人收受賄賂但卻不做什麼,我羨慕他們。」

「我們都羨慕他們。何吉茲,請把水煙筒遞過來。」

「哦,稍等一下——我抽得正過癮呢。」

「你是一個很自私的男人。」他忽然把聲音提高,大聲叫著開飯。僕人答道飯已準備好了。僕人的意思是說他們希望飯已準備好,並且意思很明顯,因為沒人移動身子。哈米都拉便繼續說著,但是態度改變了,並且很顯明的表露他的感情。

「但是看看我的例子——年輕的休.班尼斯特的例子。他是我最親愛的朋友之子,就是班尼斯特牧師和太太的孩子,他們在英國對我的關懷,使我沒齒難忘。他們就像我的父母,不論以前或現在我都用同樣的態度跟他們相處。假期時他們的家就是我的家。他們把所有的孩子委託我——我時常把小休帶到各地方去——我帶他去參加維多利亞女王的葬禮,把他抱在人群的上方。」

「維多利亞女王是不同的,」瑪默.阿里喃喃說著。

「現在我知道這個男孩在事業上是康波地方的一位皮革商人。你可以想像我多麼渴望能看到他,為他出車資,讓這個房子變成他的家。但是沒有用。其他的旅印英人可能早就控制著他。他可能會認為我想向他要什麼東西,這使我無法面對我老友的兒子。哦,律師先生!我問你,這個國家的一切是否都有了毛病?」

何吉茲加入他們的談話。「為什麼談英國人?布列……!為什麼非得要跟他們扯上關係不可?把他們關在門外,我們樂得痛快。維多利亞女王和班尼斯特太太是唯一的例外,而她們已經死了。」

「不,不,我不承認,我還遇過其他好的英國女人。」

「我也遇過。」瑪默.阿里突然見風轉舵地說,「並非所有的女士都是一丘之貉。」他們的心情改變了,感到些微的溫馨和親切。「她曾用一種很自然的態度對我說:『多謝您!』」。「當塵埃使我的喉頸發炎時,她給了我一片成藥服用。」除了這兩個例子外,哈米都拉還可以想起更多英國人對他所施加的寵遇。但瑪默.阿里只認識旅印英人,因此他雖然索盡枯腸也想不出一個例子。所以毫不足奇地,他又回到他的那一套說法:「但是這些當然只是例外。例外並不能證明規則。一般的女人都像特頓太太,而何吉茲,你知道她是什麼德性。」何吉茲其實並不知道特頓太太是怎樣的人,但他還是說他知道。他也從自己失望的經驗中歸納出一個結論——受異族統治的人們很難對統治者有好感的。雖然他承認有某些例外,但他同意所有英國女人都是高傲而唯利是圖的。他們的談話逐漸變得不投機,彼此間形成了一個冷漠的僵局。

僕人宣佈開飯了。但他們沒理會他。哈米都拉和瑪默這兩個老人都賭氣地不說一句話。何吉茲溜到花園裏,金香樹開放著綠色的花,香氣撲鼻,使他感受到縷縷波斯的詩意。當他回到房子裏想吃飯時,瑪默已不在房中,而正在同他的車夫說話,準備離開。哈米都拉對他說:「那麼下次再來看你的太太好了。」然後何吉茲和哈米都拉在幕幃中待了二十分鐘。哈米都拉.貝根是何吉茲的遠房姑媽,是他在強德拉波的唯一女性親戚,在這個場合中有很多話要跟他說,是關於一次氣派並不壯觀的家庭割禮儀式。要溜掉可不容易,因為要到他們吃完飯,她才開始吃她的,並且因此拖長她講的話,唯恐他們會認為她不耐煩。她譴責了割禮儀式後就想到類似的話題,問起何吉茲什麼時候結婚。

他又尊敬又生氣地回答,「一次就夠我受了。」

「是的,他已經盡了責任,」哈米都拉說。「不要這樣揶揄他。他有家累,他必須照顧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姑媽,他們非常愉快地跟我太太的母親住在一起,我太太死時就住在那兒。我隨時可以去看他們。他們的年紀還很小。」

「而他把所有的薪水都給了他們,像一位低薪職員一樣的生活著,不告訴別人任何理由。你還要要求些什麼呢?」

但這不是哈米都拉.貝根所要談的,她委婉地改變話題之後,不久,她又回到原來的話題。她說,「要是男人拒絕結婚的話,我們所有的女兒會怎樣呢?她們會降尊紆貴地嫁出去,或者——」她開始談起那個人們常講述的故事,說一個皇家後裔的小姐在她的自傲允許她匹配的狹小圈子裏找不到丈夫,過著小姑獨處的生活,現在年近三十,將獨守空閨至她入土,因為現在沒有人會要她了。故事在進行的時候,使得兩個男人心中相信,這悲劇在整個社會似乎是一個汙點;幾乎寧可多妻多夫也不要使一個女人沒有享受到上帝賦予她的樂趣就死去。家庭中的婚姻、母性、權力——因為除了這些她還為了什麼而生呢?而拒絕把這些給予她的男人怎麼能在死後面對創造他們的造物者呢?何吉茲告退時說:「可能……但是以後難說……」——這是他對這種問題一貫的回答。

「你不能把自認為正確的事耽擱,」哈米都拉說。「這就是印度人為什麼處在困境的原因,因為我們延誤事情。」但因為看到他年輕的親戚臉色憂慮,所以就補充了幾句安慰的話,以避免提及他妻子時可能產生的傷感。

當他們進入幕幃時,瑪默.阿里已經坐馬車離開,留下口信說五分鐘後回來,但他們沒有理由等下去。他們跟這家的一位遠房表兄默罕.拉悌夫坐下來吃飯,他乃是哈米都拉的一個食客,他既不是僕人也不是哈米都拉的家人。除非有人跟他講話,否則他從不開口,也因為沒人可以談天,所以就保持不受侵犯的沉默。時而他也講講話,恭維晚飯的豐盛。他是一位溫和,快樂而不誠實的老年人;一輩子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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