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蘇東坡的為人處事、學問道德,成為天下人仰慕和模仿的偶像。有一位學者章元弼,更可以說是蘇東坡崇拜者的代表。

他從不曾放過蘇東坡寫的片紙隻字,喜愛之切,到了狂熱的程度。他本人長得其貌不揚,卻娶了一位漂亮的老婆,婚後章元弼仍然日夜研讀東坡的詩文,對妻子居然不大理睬。

這簡直是難以使人置信的事,一個嬌豔欲滴的新婚夫人,對章元弼的吸引力,竟會遠不如蘇東坡的作品,難免使她憤怒、嫉妒、失望,當她對丈夫暗示、明說、和勸阻都無效時,終於無法再忍受下去。

她痛苦的向丈夫宣告:

「既然你愛蘇文遠勝過愛我,不如把我休了吧!」

「事實如此,無法改變,為了解除雙方痛苦,也只好這麼辦了!」章元弼說畢,當真跟妻子脫離了夫妻關係。

在朋友面前,也從不諱言,老婆全是為了蘇東坡而和他分手的。

當時的文人不止模仿蘇東坡的詩文書畫、生活習慣,連他的衣著穿戴,也是大家追求仿傚的對象,「子膽帽」的流行,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也許是受了好友陳季常愛戴高帽子的影響,東坡也創製了一種頂窄而微向前傾的高帽,戴上去顯得特別與眾不同,就稱之為「子瞻帽」。

有一天,他隨侍皇上到醴泉遊玩,宮中的伶工正在那兒演戲。

小丑也戴了一頂「子瞻帽」,在臺上煞有介事的自誇:

「我這個文學家你們誰也比不上!」

別的伶工問:

「何以見得?」

小丑向自己頭上一指說:

「難道你們沒有看見我戴的是什麼帽子?」

皇上和東坡都被他逗得笑了起來。

※※※

司馬光復出為相之後,只有短短的九個月就逝世了,喪禮由理學大師程灝的弟弟程頤主辦,程頤是一個自命不凡而又泥古不化的人,他認為遺族在靈柩旁向弔祭者還禮不合古禮,他說:

「孝子如果真孝,應當悲痛得不能見人才是。」

開弔那天,正巧是神宗靈位送入太廟的齋戒之日,也就是安靈大典,文武百官不能不先去太廟,參加盛大而肅穆的安靈典禮,禮畢之後,蘇東坡率領翰林院及中書省的同仁,前往司馬府弔祭。

不料程頤卻攔阻大家進去,大聲疾呼的說:

「這是有違古禮的,請各位回去。」

一位翰林向程頤質問:

「什麼古禮?有什麼根據?」

程頤激動的說:

「難道你們沒有讀過『論語』嗎?『論語』上說:『子於是日哭,則不歌』,大家剛在太廟裏唱過歌,聽了奏樂,怎麼可以再來弔喪哭泣呢?」

蘇東坡聽了程頤的話,十分氣惱,立刻大呼:

「『論語』上說的是『子於是日哭、則不歌』,可是並沒有說:『子於是日歌、則不哭』啊!」

一陣轟鬧之後,大家不顯程頤的反對湧入了靈堂,行禮致哀既畢,卻不見孝眷答禮,詢問的結果,才知道又是程頤的主意,禁止司馬光的兒子在靈側答禮。

東坡忿忿不平的當著眾官員說:

「伊川(程頤的號)可謂糗糠鄙俚叔孫通!」

此語一出,立即引起鬨堂大笑。

程頤羞得滿面通紅,無地自容,東坡這句挖苦話,像刀子一般戳進了他的胸膛,也結下了兩人終生不解的仇恨。

※※※

蘇東坡的朋友呂大防繼司馬光之後為相,還是由東坡擬的詔命呢!他的身材魁偉,為人忠厚老成。

有一天,東坡至相府拜謁,適逢呂午睡未起,東坡等了很久,仍不見他出來,心下頗為氣惱,眼看已到申牌時分,他正起身要走,呂大防卻慢吞吞的走了出來.

兩人寒暄之後,東坡指著廳內大缸裏詞養的一隻烏龜說:

「這種烏龜倒是常見,有一種三對眼睛的烏龜卻很難得。」

呂大防一聽睜大了眼睛問:

「會有六隻眼睛的烏龜?」

蘇東坡一本正經的回答:

「是啊!」

呂大防又問:

「六眼龜出自何地?」

東坡答:

「後唐莊宗同光年間,林邑國曾經進貢六眼龜;當時有伶人敬新磨在殿下大呼道:

「『不要鬧,不要鬧,聽取龜兒口號,六隻眼兒分明睡一覺,抵別人三覺。』」

呂大防這才明白,原來東坡是在繞著彎罵他。

東坡在烏台詩案下獄時,跟他有詩詞唱和的人都受了牽連,劉貢父也是其中之一,如今事過境遷,在一次宴會兩人還以此互開玩笑。

劉貢父說:

※※※

以前曹州有盜,夜入人家,見室內無物可偷,僅有幾卷書籍,盜思空遠,隨手取一卷而去,回家細看,乃是舉子所著詩集,送到當鋪典質了幾緡小錢花用,偏偏當鋪主人一看愛不釋手,第二天盜又犯案被捕,官差至當鋪追索詩集,當舖主人乃賄賂官差,容他抄寫詩集,差官追問其故,主人說:

「我愛其中詩句,只不過想和一和罷了。」

官差聽後笑道:

「賊詩不中和呀!」

※※※

在座的人一聽都明白,劉貢父是在影射他因和蘇東坡的詩而賈禍的事,不免引起一陣笑聲。

東坡亦不甘示弱,只等找著貢父的弱點就予以調侃。

貢父當時患有癩疾,一般人認為,長癩的人,鼻孔塌陷則必死無疑,因此觸動了東坡的靈感,他說:

「我小的時候讀書,聽到一些古人的珍聞,譬如顏回和子路逛街,突然遇見老師孔子來了,兩人趕緊躲避,子路身手矯健靈活,一躍爬到大樹上藏了起來;顏回的動作比較慢,無處可躲,祇得就近走到廟前的石幢子後面躲避。

「事後,大家認為七十二賢之首的顏回,既然曾經躲在那座『石幢子』後面躲避孔子,為了紀念此事,而改名為『避孔塔』(鼻孔塌)。」

大家聽完東坡虛構的故事,無不驚服東坡才思敏捷,譏諷得巧抄,一時笑聲不絕,貢父也不以為忤。

酒酣耳熱之後,劉貢父談起了他做長安太守時治盜的事來,有一次庫銀被盜,雖然抓到一批嫌疑犯,卻無人認罪。

貢父心生一計,當眾宣佈,鄰縣有一鐘,辨盜至靈,使人迎置衙前,並率領全體官員舉行隆重的祭禱,令嫌犯在一旁觀看。

祭禱完畢,貢父令人以黑色布幔將鐘圍住,然後向嫌犯說明,沒有作案的人摸鏡則無聲,作案者摸鐘則會立即發出聲響,說畢令他們逐一進入布幔摸鐘,等他們全部出來之後,查驗雙手都是掌心烏黑,只有一人兩手清白,貢父遂認定盜案是他所做,那人亦俯首認罪,乃得破案。

原來貢父早已令人將鐘塗上濃墨,做案的盜犯唯恐摸鐘出聲而不敢摸,不料中計,終被識破。

東坡等貢父說畢,立即插嘴問道:

「想必當年唱渭城的佳人茶嬌,也在現場欣賞劉大人斷案如神的才智吧?」

「哈哈哈……」劉貢父不覺臉色一紅,笑而不答,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原來劉貢父在長安的時候,曾經迷戀過一位色藝雙絕的名妓茶嬌,後來奉詔還京,茶嬌依依難捨,長夜痛飲,貢父即席寫了一首贈別詩云:

畫堂銀燭徹宵明,白玉佳人唱渭城;

飲盡一杯須起舞,關河風月不勝情。

別後將至京城,歐陽修出城四十五里迎接貢父,貢父尚在驛館中高臥未起呢!

歐陽修問:

「日將過午,貢父何故尚在夢中?」

貢父揉著睡眼支支吾吾的回答:

「長安途中,親朋留飲,故為酒病。」

歐陽修是他的知友,早知茶嬌的事,所以開玩笑說:

「恐怕非獨酒能病人,茶也能病人,而且更厲害啊!」兩人不禁放聲大笑。

說說笑笑,一場酒已喝了兩個時辰,東坡有事欲先退席,同席者興猶未盡,貢父說:

「幸早哩(諧音『杏棗梨』)且從容(蓯蓉),此聯三果一藥,子瞻必須對上方可離去。」

東坡立即對道:

「奈這事(㮈蔗柿)須當歸。」

※※※

陳季常突然的出現,給東坡帶來了意外的驚喜,來京中不為做官,而是不遠千里專程來探望蘇東坡,享受一下故友重逢歡聚之樂。

陳慥帶來了江南老友的消息,最富傳奇性的,則是在黃州曾和東坡同住的道士朋友喬仝,那時候已經一百三十歲,他喜愛鳥獸,卻在興國不慎被自己養的騾子踢死了。

人死了,倒沒有什麼稀奇,東坡也聽子由說過,喬仝被騾子踢到頭部,傷重不治,就在當地埋葬了。

奇怪的是,季常不久之前在江南遇到的一個和尚,卻認識一個自稱喬仝的和尚,並且講過在黃州結識了鼎鼎大名的蘇東坡。

陳慥大惑不解,再追問自稱喬仝的人長得什麼模樣?那和尚描述的居然和當年的老道士喬仝完全一樣,這就不可思議了。

當時和陳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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