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東坡由翰林院回府,享受了一頓愉快的晚餐之後,照例由朝雲、暮雲、榴花等人陪同,在花園中散步聊天。

他們緩緩的在園中走著,東坡一直用手捫著他那日漸突起的大肚皮,忽然心血來潮,回頭問身邊的幾個侍妾說:

「你們且猜猜看,我這肚子裏裝的是些什麼東西?」

榴花自恃聰明搶先回答:

「都是文章。」

東坡笑著搖搖頭,表示不對。

暮雲接著說:

「我猜到了,滿腹都是識見。」

東坡又搖搖頭說:

「不對!不對!」

祇剩下朝雲沒有說話,自從幹兒夭折之後,她一直鬱鬱寡歡,很少言笑,東坡一向最寵愛她,她也最瞭解東坡的個性,這時候幾個人都看著她,等候她說出自己的意見。

她似乎早已成竹在胸的說:

「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東坡一聽果然被朝雲猜中,捧著大肚皮大笑不已。

※※※

東坡自幼養成夜讀抄書的習慣,即使在顛沛流離中,也不輕易間斷,而且讀寫時深忌有人干擾,必待做完日課後才肯理會,家人知道他的習慣,所以晚間他在書房中時,很少去打擾。

這一天,東坡剛進書房不久,有一位朱司農投帖求見,家人不得不向東坡通報。

東坡正在抄書,只答一聲:

「知道了。」仍繼續抄書。

朱司農待在客廳裏,等了許久不見東坡出來,想再等下去,可是已感到很疲倦;要走嘛,卻已經通報姓名,正在猶豫不決,東坡走了出來,連聲道歉說:

「適才趕做一些日課,失禮之處,請勿見怪。」

朱司農問:

「先生所謂日課,敢問是指什麼?」

東坡微笑答道:

「抄寫漢書。」

朱司農很詫異的又問:

「以先生之才,開卷一覽,可終身不忘,何用手抄?」

東坡說:

「某抄漢書,並非逐字抄寫,而是一段只抄一字。」

「一段只抄一字?」朱司農睜大眼睛,越來越感到不解了。

東坡不得不再解釋說:

「某讀漢書,已三經手抄,始抄一段三字,次遍每段二字,如今是第三遍,所以每段只抄一字。」

朱司農起身恭恭敬敬的說:

「不知先生所抄之書,可否讓朱某見識一下?」

東坡連聲答道:

「無妨!無妨!」立即令家童至書房取出一冊來,給朱司農看。

朱司農拿在手上,翻來覆去的看,上下左右的字皆不成句,無法理解其義,簡直是在看一本有字天書。

東坡進說:

「足下試舉一字。」

朱司農依言,每提出一字,東坡即應聲接讀下文一段,應答如流,字字不差,接連試提十數字,無不如此,不由得朱司農不掩卷驚嘆:

「先生實乃謫仙之才也!」

東坡做學問的用功之勤,用力之深,由此可見一斑。他也非常欽敬別人努力做學問,有一首題為:「虔州呂倚承事,年八十三,讀書作詩不已,好收古今帖,貧甚,至食不足」的五言古詩,充分道出了他的敬意。

其詩如下:

※※※

揚雄老無子,馮衍終不遇。不識孔方兄,但有靈照女。

家藏古今帖,墨色照箱筥。飢來據空案,一字不堪煮。

枯腸五千卷,磊落相撐拄。吟為蜩蛩聲,時有島可句。

為語里長者,德齒敬己古。如翁有幾人?薄少可時助。

※※※

東坡早年繫獄期間,所寫的詩文碑帖一度遭到查禁,但是暗中仍有人高價搜求,等他時來運轉做了侍讀學士,公開爭購他的墨寶者,更為熱烈,有一位徐州太守把東坡所寫原已拋到城河裏的黃樓紀念碑,拓印銷售,居然發了一筆大財。

有一天黃庭豎半開玩笑的向東坡說:

「以前王右軍好鵝,曾用自己的字和別人換鵝,人稱做『換鵝書』,如今有個生性好吃的韓宗儒,每次得到您的字,就送到殿帥姚麟家去換羊肉,所以您的字可以稱為『換羊書』了!」

東坡聽了哈哈大笑。

過不幾天,東坡在翰林院處理公務,韓宗儒又派人送了一封短簡給東坡,希望得到他的回信,送信的人急著要回去覆命,催東坡執筆。

東坡笑著對來人說:

「你回去告訴韓大人,本官今日斷屠。」

來人只得怏怏回報。

不一會兒,卻又有一個小太監來向東坡通報,說有人向宮中呈獻國寶,是一塊形狀奇特的大石頭,叫做「小蓬萊」,可貴處是石上有東坡題的字。

原來東坡當年道經宿州,曾在靈壁張氏的蘭皋園作客,園中有一塊叫做「小蓬萊」的巨石,東坡頗為欣賞,一時技癢,就在石上題了幾個字:

「東波居士醉中觀此,灑然而醒。」

蔣穎叔看了以後,也不禁效顰,便在旁邊題:

「荊溪居士暑中觀之,爽然而涼。」

吳安申做宿州太守時遊蘭皋園,看了兩人在石上的題字,對他們的瀟灑風流不甘示弱,於是也在石上題了一筆:

「紫溪翁大暑醉中讀二題,一笑而去。」

園主張氏把三人的題詞,令人逐字鐫刻下來,使這塊石頭成了饒富文學趣味的珍物,後來居然輾轉送到宮中,視為國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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