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東坡上書請求皇上恩准他在宜興居住的事,遲遲不見聖旨批覆,他只好攜眷往京城出發。

一路跋涉,到了南郡,住在張方平家裏,盤纏已用盡,只好再度上書朝廷,請求准其回常州宜興居住。

過了一個多月,突然傳來一連串震撼人心的重大消息,先是神宗皇帝重病,太后攝政;接踵而來的消息是神宗駕崩,和聖旨准許蘇東坡返回常州。

東坡一家人立即束裝南下,東坡非常慶幸終將在太湖之濱安度晚年了。

「十年歸夢寄西風,此去真為田舍翁。」這兩句詩可以說正是他當時心情的寫照。

但是萬萬沒有料到,當他們一家大小僕僕風塵的到達宜興,一個多月的奔波,勞頓尚未消除,就接到了朝廷的任命,要他到山東去做登州太守。

家人和親友都為他的新任命而高興,惟獨東坡內心卻為不能悠遊田園而嘆,為重蹈宦途而憂畏不已,在詩中描寫此時心境說:

「南遷欲舉力田科,三徑初成樂事多;

豈意殘年踏朝市,有如疲馬畏陵坡。」

在寫給佛印的信中,形容對新任命的感受說:

「……如入蓬蒿藜藿之徑。」

在致米芾的信裏,則說:

「……衰病之餘,乃始入鬧,憂畏而已。」

然而又不能不勉強自己接受朝廷的任命,因為太皇太后攝政,又重用司馬光為相,以前被貶謫的老臣,都一一詔還,政令改弦更張,王安石的新法全予廢除,使天下民心大快。東坡為了報答太皇太后的恩寵,在六月間舉家北上,前往登州任所就職。

更想不到的是,東坡到任不過五天,朝廷又降下了聖旨,要他立即晉京,另有任用,於是又全家轉往京都。水陸道途,前後足足奔波了六個月,到達開封,已是大雪紛飛的隆冬了。

新皇帝哲宗只有九歲,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切政令皆由太皇太后(英宗的皇后)作主?蘇東坡被任命為四品中書舍人,掌管朝廷各部官員的挑選和任用,可以說是他否極泰來,大權在握,揚眉吐氣的時刻到了。

蘇家的老宅早已賣掉,如今的新居在東華門附近的百家巷,是達官貴戚的住宅區,豐富的生活享受,和黃州的清苦境況,真是有天壤之別。

人生的得失窮達,是苦是樂,全視個人主觀的感受而定,因此蘇東坡在論「樂與苦」的短文中說:

※※※

「樂事可慕,苦事可畏,皆是未至時心爾。及苦樂既至,以身履之,求畏慕者初不可得,況既過之後復有何物?比之尋聲捕影繫風邇夢爾。……」

※※※

最令東坡快意的事,應是他在中書舍任內草擬的幾道聖旨,第一道是懲治曾經陷害、欲置東坡於死地的小人李定,褫奪他一切官職,並且因為過去隱瞞母喪不報,要重新披麻帶孝居喪三年。

第二道聖旨是貶謫呂惠卿,在聖旨中,蘇東坡寫道:

「始為知己,共為欺君,喜則摩足以相歡,怒則反目以相噬,……黨與交攻,幾半天下……。」

不久東坡又被擢升為翰林學士知制誥,這是僅次於宰相的職位,進京八個月之內連升三級,可以說是青雲直上,這是他一生宦途最得意的時期。

有一天晚上,蘇東坡正在翰林院靜坐,太皇太后宣他進宮草擬詔命,年幼的小皇帝哲宗坐在祖母身邊,東坡恭立一旁聽太后口述詔令,然後用典雅莊嚴的文字寫出。

由於宰相司馬光病重,太后決定任命呂大防繼任相位,東坡寫好之後,太后突然問東坡:

「卿前年為何官?」

東坡回奏道:

「臣前為黃州團練副使,後蒙恩諒移汝州、又諒移常州。」

太后又問:

「今為何官?」

東坡還沒琢磨出太后問話的用意,只好答道:

「臣今待罪翰林學士。」

太后說:

「卿可明白何以遽然至此?」

東坡急忙回答:

「仰賴太皇太后恩典。」

不料太后聽了卻搖搖頭說:

「此與老身無關。」

東坡遂改口說:

「必是皇上恩典。」

太后仍然搖頭說:

「也不是皇上。」

這可就把蘇東坡弄得滿頭霧水,於是又揣測道:

「莫非是大臣推薦?」

太后說:

「那就更不是了。」

蘇東坡惶惑地急忙辯解:

「臣雖不肖,不敢以他途求進。」

「告訴你,」太后說:「這是先帝的遺詔,先帝在日,每誦卿之文章,用膳時常致舉箸不下,屢屢歎說『奇才!奇才』,不幸未及進用,如今皇上乃奉先帝遺詔而擢升你罷了。」

東坡聽後深為感動:

「微臣蒙先帝恩遇,未能仰報萬一,而……」話未完已淚流滿面,語不成聲。

太后和哲宗皇帝也跟著哭起來,左右侍臣也都感動得頻頻拭淚。

太后又命錦墩賜坐,賜茶,囑咐東坡要盡忠輔保幼主,以報先帝和遇之恩。臨行還命侍臣徹御前金蓮燭送東坡回翰林院。如此的榮寵,使其畢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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