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神宗元豐二年(公元一〇九九年)八月十八日,蘇東坡被押解到京城,送進了御史臺的大牢。

在跟兒子蘇邁分手的時候,作了一個約定,就是送牢飯不要送魚,除非是聽到了案情惡化的最壞消息,才送魚暗示絕望。

獄卒聽說他是鼎鼎大名的蘇大人,對他特別客氣,除了審問中受刑之外,在獄中並沒受什麼罪。

審問是八月二十日開始的,東坡堅不認罪,李定等人存心要給東坡一次下馬威,一聲吆喝,杖下如雨,可憐東坡那裏經得起如此折磨,還沒有數到四十,兩條大腿已是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了。

幸虧有人把東坡受刑的情形,悄悄稟告了皇上,神宗立即下了一道聖諭,不準在審問東坡時使用酷刑,讓他自行解說詩文含義。

因此以後一連數月,東坡每次受審,必須把彈劾他的奏章裏所列舉為譭謗朝廷的詩文,一一詳加解說,累得唇焦舌痺,高踞審判席上的舒亶、李定、王珪等人,仍然不予置信,頻頻搖頭,他們雖然不敢再用重刑逼供,但每次仍加加鞭撲或杖擊,以不致皮破血流為度,反正非要折磨到他俯首認罪才肯罷休。

東坡想透了這個道理,便決定不再作任何辯解,承認他有意諷刺朝政,而且簽押了下面這張定罪的供詞:

「入館多年,未甚擢進,兼朝廷用人多是少年,所見與軾不同,以此撰作文字譏諷,意圖眾人傳看,以軾所言為當。」

至此,東坡乃甘願作待罪羔羊,任憑處置,聽天由命了。

東坡本無積蓄,入獄之後,家中主僕十口的生活全賴弟弟子由接濟。蘇邁隨父親進京,所帶銀錢一路花用,所剩已不多,每天除了給父親送牢飯,還要四處託人打聽案情的發展是吉是凶。

一天夜裏,蘇邁一個人在竹竿巷老宅裏,枯坐燈下,為錢將用盡發愁,想來想去想不出好法,最後決定先把隨身帶的幾件質料較好的衣服,拿去典當一些錢來應急。

當他打開包袱,整理衣物的時候,在一件長衫口袋裏發現一包硬硬的東西,這才想起在湖州臨上船那天,有一位姑娘匆匆忙忙趕到船邊,塞給他那個小布包,也不知裡面是什麼,只說要他轉送給蘇大人用的,那時由於心情慌亂,順手往口袋裏一塞,後來就忘記了這回事。

這時蘇邁急忙打開布包一看,他幾乎被驚呆了。裡面赫然現出一對足赤金鐲,一付鑲金的翡翠耳墜,和五顆指頭大的珍珠,這真使他喜出望外,心想既是人家餽贈之物,現在又正急需錢用,只好先拿去變賣用花,等父親出獄之後再說。

惟一令他懊悔的是,當時竟忘了問那位姑娘是誰,如今甚至連她長得什麼模樣也記不清楚了,將來又如何去訪問報答人家呢?

這暫且不說,此後兩三個月東坡父子的一切開銷,大半是靠那些金飾換錢來應付過去的。

※※※

杭州和湖州兩地的民眾,為了感念蘇東坡是一位愛民如子的好太守,如今身繫囹圄,營救無力,只好發起一項「齋經月」運動,以一個月為期,兩州民眾一起吃齋唸佛,祈求神明替東坡解厄,不管有無靈效,這一番誠摯的盛情是可感的。

蘇轍這時候在商邱任通判,哥哥被捕下獄,他焦急萬分,自己又不能離職進京,只有託人在京中奔走設法營救,事實上誰也不敢挺身而出,說東坡無罪;司馬光、范鎮等人一再計議要救他,始終無濟於事。

最後蘇轍只好自上奏章,請朝廷赦免他哥哥的罪,他情願捐除掉一切官職,這當然只是他沒有辦法的辦法,朝廷不但沒有準許他的請求,自己倒受到了降職的處分。

蘇小妹這時隨夫遠在橫州秦少游的任所,東坡被捕一個月之後,她才接到消息,等她專程北上,僕僕風塵,到達京城的時候,東坡已渡過整整三個月的鐵窗生活了。

她既不能跟哥哥會面,打聽案情也茫無頭緒,於是要蘇邁去拜見司馬光,請求他晉見神宗皇帝,替東坡說情,又親自做了幾樣哥哥愛吃的菜送到獄中去。

誰知道當東坡從獄卒手裏接過牢飯,一看之下,大驚失色,心下暗呼:

「完了!這一下我當真是完了。」

原來菜中有一道豆瓣魚,東坡以為是邁兒故意送來,示意案情已經惡化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因此他萬念俱灰,不僅食不下咽,連舉箸的心情都沒有了。

造成這次誤會的原因,出在蘇邁忘記把跟父親的約定告訴姑姑,也許是吉人天相吧,東坡卻因此而逢凶化吉了。

因為他認為案情惡化,獲救無望,在極度悲傷的心情下,寫了兩首訣別詩給弟弟子由,措詞哀婉動人:

其一

※※※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

※※※

字裏行間,流露出東坡與子由之間深厚的手足之情,自忖一旦死去,如雁行折翼,弟弟勢必萬分悲傷,但願來世再結為兄弟,以了宿緣。

其二

※※※

柏台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

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

※※※

東坡聽獄卒說,杭州、湖州兩地民眾為他發起「齋經月」,求神替他解厄的消息,內心很是感動,所以在詩末表示死後願意葬在浙江之西。

他和獄卒商議,將這兩首詩交給蘇邁,叫他轉給叔叔子由。

獄卒雖然答應了他的要求,但是按照規定,犯人的片紙隻字都必須呈交監獄當局查閱,何況上司早已特別嚴厲的警告過他,不得讓東坡接見任何人或傳遞消息,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不敢不先將東坡的詩呈報上去。

御史臺又把東坡這兩首詩,轉呈到皇上的手中,神宗看了之後非常感動,不覺有了寬恕東坡的念頭。這時候皇太后正在生病,皇上人宮探病,太后發現神宗一臉悶悶不樂的神色,問他為了何事憂煩?

神宗便把御史臺彈劾蘇軾譏諷朝政,被下獄問罪的事,簡要說了一遍。

太后聽了大吃一驚問道:

「你說的這個蘇軾,莫非是當年與他弟弟同榜及第的四川才子嗎?」

神宗回答:

「正是此人。」

皇太后回憶說:

「記得當年,先皇親臨殿試之後,回到宮中,喜不自勝的說:『朕今天替子孫物色到兩位宰輔之才!』

「當我問他是什麼人時,他說:『蘇軾、蘇轍兄弟,同榜及第,才華蓋世,實為國家生色,不過朕老了,恐不及見他兄弟大展長才,只好留給後人用!』

「如今,你們倒是把他們兄弟怎麼樣了?」

神宗聽畢太后的敘述,很覺難過,不敢有所隱瞞,只好據實以告:

「蘇軾現在獄中,尚未定罪,蘇轍上書,請求免官為兄長贖罪,已被眨為筠州酒監。」

太后一聽,凜然動容,竟然流下淚來,她說:

「先皇遺愛之人,你們居然如此相待!想必他們兄弟由於不滿新政而遭小人陷害,唉!我是不中用了,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啊!」

於是太后下了一道大赦懿旨。

這一下舒亶、李定可急了,滿心以為可以將東坡置於死地,煮熟的鴨子居然要飛了。

他們立即召集緊急會議,聯名力請皇上以社稷為重,務必除去新政的障礙,將蘇軾,司馬光、范鎮、張方平、李常等人,一律處死。

但是神宗沒有再聽他們的話。

※※※

蘇東坡在獄中渡日如年,一天夜裏,初更時分,他正朦朧欲睡,忽然有一個人走進了囚室,一言不發,放下一個小箱子做枕頭,倒地便睡。

東坡以為他是新來的囚犯,未予理會,也只各安睡。

不料在天快亮的時候,那個人推醒東坡,沒頭沒腦的向他說:

「恭喜!恭喜!」

東坡楞楞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忙問:

「恭……恭喜?……」

那個人拍拍他的肩膀說:

「是啊!你安心睡,別發愁。」說畢提起小箱子就走了。

後來才知道,那個人是皇上派去的太監,到獄中觀察東坡的狀況。

他見東坡非常平靜,而且睡得鼻息如雷,回宮向皇上稟報說:

「蘇軾很安靜,夜間睡得很沉。」

神宗欣慰的點點頭說:

「我知道他於心無愧。」

在十一月底,神宗下了聖諭,將東坡降級外調,貶為黃州團練副使。

跟東坡常有詩文信札來往的朋友中,被牽連的人以駙馬王詵受的處罰最重,指他身為皇親,竟洩露朝廷機密,並且未先行主動交出譭謗朝廷的詩文,削除他一切官職。

王鞏與蘇東坡雖然常有來往,卻很少有詩詞唱和,但是因為他跟御史台有私人讎隙,藉蘇案報復而被發配西北邊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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