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蘇東坡在杭州做通判的期間,正是新政「青苗法」雷厲風行,為害最烈的時候。

「青苗法」貸款,富人不肯借,窮人借了,加上百分之二十的利息,最後無力償還,難免牢獄之災。單是坑州一地,因此繫獄的囚犯,竟多達一萬七千多人,這些人都要經由東坡審判,他對民眾的疾苦,感同身受,可是既無力更改這種他所反對的法令,只有盡可能的與民方便,網開一面。

當地的百姓,因此非常感戴東坡的恩德,而他內心的痛苦,可以在詩詞裏窺見一斑,譬如他在一首五言詩裏寫道:

除日當早歸,官事乃見留:執事對之泣,念此繫中囚。

小人營餱糧,墮網不知羞;我之戀薄祿,因循失歸休。

不須論賢愚,均是為食謀;誰能暫從遣,閔然愧前修。

他悲天憫人,在給弟弟子由的詩裏,也透露了類似的情懷:

平生所慙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箠;

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諾唯。

居高忘下真何益?氣節消縮今無幾。

反對新政既然無效,只好在職權範圍內做些寬民、利民的工作,公餘之暇,便投身大自然的懷抱,飽餐杭州的山川風光之美,使他在文學創作上,獲得了極為豐富的靈感泉源。

由於太守易人,在新太守未到任的期間,東坡暫為代決郡事,因而留下了不少佳話:瞭然是西湖靈隱寺的和尚,居然六根未淨,曾經寫過一首詩自我調侃:

少年不肯戴儒冠,強把身心赴戒壇;

雪夜孤眠雙足冷,霜天剃髮滿頭寒。

朱樓美酒應無份,紅粉佳人不許看。

死去定為惆悵鬼,西天依舊路漫漫。

後來瞭然經常偷偷摸摸跑到勾欄院去找妓女鬼混,迷戀上一個叫「秀奴」的姑娘,日子久了,他把所有能張羅到的金錢,都花在她身上,弄得典盡賣光,襤褸不堪,秀奴卻不再理他。

瞭然一氣之下,喝得醉醺醺的,闖入勾欄院把秀奴殺死,他被扭送官衙治罪,在審理當中,發現他胳膊上刺有一副對聯:

「但願同生極樂國,免如今世苦相思。」

蘇東坡在判決處斬的供狀上,批了下面一段話:

這個禿奴,修行忒煞,雲山頂上空持戒,只因迷戀玉樓人,鶉衣百結渾無奈,毒手傷心,花容粉碎,色空空色今安在?臂間刺道苦相思,這回還了相思債!

※※※

有一個營妓投牒,申請從良,東坡在牒上批道:

五日京兆,判狀不難;九尾野狐,從良任便。

此一消息傳出後,連全郡才藝最佳的一個名妓,也來申請脫籍從良,東坡一看不妙,就在牒文上批道:

慕周南之化,此意誠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請宜不允。

不久又有兩名女子投牒,一個叫鄭容,一個叫高瑩,鄭女申請落籍為妓;高女則申請脫籍從良。

東坡看了兩人的牒文之後,寫成了一首「減字木蘭花」,分別批在文後。

鄭容的牒文上批的是:

鄭莊好客,容我樓前先墜幘,落筆生風,籍籍聲名不負公。

高瑩的牒文上批的是:

高山白早,瑩骨冰肌那解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

府衙的僚屬看過牒文的批示之後,雖覺東坡詞意很美,劫看不出其中巧妙,一個個神情茫然的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東坡笑了笑,掌起硃筆,在批文上將每句頭一個字圈了一下;大家一看,這才明白,原來正是:

「鄭容落籍,高瑩從良」八字。

眾僚無不嘆蘇東坡的才氣,果然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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