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名詞人張先,字子野,常自稱張三影,因其詞有:「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嬾起,簾壓捲花影」及「柳徑無人,墮飛絮無影」等句,每句皆有一「影」字,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句子,所以稱「三影」。他是浙江烏程人,著有文集一百卷,詩二十卷,子野詞一百八十四闋,與晏、歐分庭抗禮。

他不但詞寫得好,而且性好戲謔,風流倜儻,佳話也很多,年過八十,仍然精力旺盛,食色未衰,府內經常召妓歌舞侑酒,不服老邁。

他的詞氣魄雖不大,既無晏、歐之和雅,又無柳永之清暢森秀,更不似東波之豪放晶潔,但卻是一個平穩的作家,他和柳永相同處是,一樣好作豔詞膩聲,在街坊上也非常流行,在晏、歐、柳、蘇之間別開生面,自成一家,後來北宋冶豔一派的詞人賀鑄、周邦彥等,無不受其影響。

有人說他造語之纖巧豔冶,如風過花枝,滴滴嬌顫,極盡藻繪刻畫之能事,但往往失之淺薄漂易,所以風格不高,如他的「謝池春慢」:

遶牆重院,時聞有流鶯到。繡被掩餘寒,畫閣明新曉。朱檻連空闊,飛絮無多少。徑莎平,池水渺。日長風靜,花影閒相照。

塵香拂馬,逢謝女城南道。秀艷過施粉,多媚生輕笑。鬥色鮮衣薄,碾玉雙蟬小。歡難偶,春過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

不過晚年的作品,則走入慢詞的領域,像「山亭怨」裏的:

「曉山靜,數聲杜宇,天意送芳菲,正黯淡疏煙短雨」,與「剪牡丹」中的結局:

「重聽,盡漢妃一曲,江空月靜」。都是極為雄渾頓挫,格調高曠,儼然是大家風範了。

其實他的詩並不比詞差,甚且猶有過之,例如遊華州西溪詩中有:「浮萍破處見山影,小艇歸來聞棹聲」另和愁中有:「愁似鰥魚知夜永,懶同蝴蝶為春忙」,都足以媲美古人,但當時一般人只知道他歌詞風行,反而沒有人稱道他的詩了。

蘇東坡久聞此老的風流韻事,和玩世不恭的習性,對他頗為仰慕,到了杭州之後,特別找了一個機會,約同周邠和魯少卿三人專程往烏程拜訪張先,張先雖已是耄耋之年,白髮皤皤,仍是耳聰目明,步履穩健,而且談笑風生,對東坡這位年輕的大詩人,非常禮遇。

立即吩咐擺酒宴,召出家妓歌舞助興,把酒談笑,上至國家大事,新政利害,下至詩詞文章,聲色犬馬,放言無忌,滔滔不絕。

席間張先特地喚出新納的一名小妾蕙蕙,向東坡等人侑酒,並出示為納妾而寫的一首自慶詩,一手捋著滿把的白鬍子,搖頭晃腦的吟哦: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髮;

與卿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

東坡聽後,也想起了外間流傳的一首嘲笑張先納妾的詩來,於是說:

「外間尚流傳一首嘲笑張老的詩,想必你還不曾耳聞?」

張先歡喜言道:

「唔!是嗎?我倒願聞其詳。」

蘇東坡說:

「那麼我唸出來冒犯之處,你可不要見怪啊!」

「不會,不會,」張先說:「你儘管放心就是了。」

蘇東坡於是吟道:

「十八佳人八十郎,蒼蒼白白對紅粧;

鴛鴦被裏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張先聽畢,不但不以為忤,而且呵呵大笑說:

「好!好!好一個『一樹梨花壓海棠』,哈哈哈!」

在座的人都跟著笑起來,惟獨蕙蕙羞得勾起頭,連耳朵根都紅了。

蘇東坡仔細打量眼前的蕙蕙,論姿色雖非上上之選,卻生得聰明乖巧,偎依在張先身邊,溫順得逗人憐愛。張先說,她不但歌聲迷人,舞也跳得好,尤其難得的是通曉詩書,已經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開心果。

為了證實他所說不虛,當下張先就向蕙蕙說:

「小蕙,能在蘇大人面前獻藝,可是機會難得,妳就把我昨天新填的那首「減字木蘭花」,唱一唱助助酒興吧。」

蕙蕙欣然點頭說:

「那我就在諸位大人面前獻醜了!」

說畢站起身來,已有丫鬟遞上一副拍板,歌妓若蘭以短笛伴奏,倩兮領導另外三位歌妓循著笛聲翩翩起舞,蕙蕙輕叩拍板,徐徐唱道:

垂螺近額,走上紅裀初趁拍;只恐驚飛,擬倩游絲惹住伊。

文鴛繡履,去似楊花塵不起;舞徹伊州,頭上宮花顫未休。

歌聲清跪悅耳,使人不覺為之蕩氣迴腸,贏得座中一致讚美。

張先更是高興,習慣的又發出一串呵呵大笑,髮鬚顫動,滿室生春,他停了停向東坡說:

「子瞻來訪,不可無詩,須得為我吟詩一首,以紀念今日之會啊。」

東坡也不推辭,立刻連聲答應。

丫鬟及時送上紙墨筆硯,東坡提筆一揮而就,寫的是一首七言律詩,遂即吟道:

錦里先生笑自狂,莫欺九尺鬢毛蒼。

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

柱下相君猶有齒,江東刺史已無腸。

平生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後堂。

詩中所述情節,都是當時流傳有關張先的真實故事;字裏行間,東坡也不免流露出一些羨慕的口氣。

張先為了迎合東坡的口味,特命廚下烹調一些川菜,如宮保雞、豆瓣魚、醬爆肉等,吃得東坡大快朵頤,連聲叫好;只是苦了周邠、魯少卿等人,辣得嘴裡直抽冷氣,額頭上的汗珠兒冒個不停。

蕙蕙帶了幾分靦腆提議:

「今天承蒙蘇大人幾位賞光,務必盡歡,咱們行個酒令助助酒興可好?」

她的話立即獲得在座的人一致贊同。

蘇東坡說:

「就依如夫人吩咐便了。」

張先向蕙蕙遞了一個眼色說:

「小蕙,妳就出個題目吧!」

恰好這時丫鬟又捧上四川的家常小菜「麻婆豆腐」,蕙蕙見了靈機一動說:

「咱們就以形容『麻子』做為題目,大家輪流聯句,從一個字開始,依次連下去,每人增加一字,連成一首寶塔詩,各位大人是否同意?」

周邠說:

「間意,同意,妳說說令規吧!」

蕙蕙扭動一下嬌小的身軀,介面說:

「令規是,連錯字數者,罰酒一杯;不押韻者,罰酒兩杯;在我擊箸十下之內連不出者,罰酒三杯;能及時連出者,以箸擊碗一聲表示通過。」

蘇東坡等都點頭表示同意,他向蕙蕙說:

「妳是令主,就由妳開始先說吧。」大家都隨聲附和。

蕙蕙秋波一轉說道:

「篩!」說了之後,立即拿起筷子敲擊桌面計時。旁邊輪到她的「一樹梨花」老伴,張先急忙在筷子敲過兩下就連出了:

「骨牌!」

「呣,妙!妙!」周邠連聲稱讚之後接下去聯道:「腳爐蓋!」

蘇東坡隨口聯道:

「雨打塵埃!」

坐在蘇東坡下邊的是歌妓若蘭,在蕙蕙擊箸三響的時候聯出:

「霉洗斑點在!」

依次輪下去是魯少卿,他從容聯道:

「石榴皮翻過來!」

下面輪到倩兮,沉吟了半晌,掐指計算字數,正該是七個字,她聯道:

「葵花帶子向陽開!」

一時除了聯吟之外,只聽「叮叮!」的擊碗聲音,在座諸人都通過了,重又輪回到蕙蕙,她敲下去再聯道:

「珍珠堆砌螺螄密排!」

張先緊跟著聯道:

「滿天星斗浮雲難遮蓋!」

周邠又接聯:

「吃過的包穀坑坑現出來!」

蘇東坡早已成竹在胸,立刻聯出:

「浮萍漂水面又榆錢遍地栽!」

輪到若蘭,她左思右想,苦苦搜索枯腸,無句可聯;蕙蕙的筷子已敲過七響,若蘭嘟起小嘴說:

「啊呀!都給你們說盡了,我實在想不出句子來,甘願罰酒好了!」

若蘭飲完了酒,魯少卿卻囁嚅地說:

「我有句子,但是不雅,且有女客在座,不便出口。」

主人張先說:

「不妨、不妨!少卿盡管放言無忌。」

魯少卿仍然期期艾艾,不好意思出口。

蘇東坡已等得不耐煩,急忙催促道:

「你倒是說呀!筷子已敲了九下,再不說可要罰酒了。」

魯少卿沒法,只好說:

「既然主人吩咐,而且我已告罪過了,恕我直言;我要聯的是『一屁股疥瘡好了疤痕仍然在!』。」

魯少卿的話音未落,已引起滿座笑聲。

下邊又輪到倩兮,她聯道:

「蜜蜂錯當成了窩巢一齊飛過來。」

蕙蕙敲了最後一聲瓷碗說:

「好了,這一個酒令到此為止,每人已輪了兩次,這是我記下的大家聯吟的句子,正好是一首十三層寶塔詩,各位看看。」

說畢把手中的一張紙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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