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文瞞著基蒂的這些悲痛與對自殺的憧憬,亦即是托爾斯泰在同一時期裡瞞著他妻子的。但是,他並沒有獲得像他所賦予生命的主人公那樣,獲得一份寧靜。事實上,這種寧靜不可能互相傳遞。我們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它被人們嚮往多於被實現。因此,不久後,列文就又陷入懷疑之中。托爾斯泰對此十分清楚。他費了很大的精力才創作了這部著作。在臨寫完時,他就對《安娜.卡列尼娜》心生厭倦之情了。( 「此刻,我又陷入了《安娜.卡列尼娜》這部讓人煩躁庸俗的漩渦中,我只想盡快解脫……」「我必須馬上結束這部令人厭惡的小說。」(一八七五年八月二十六日致費特書))他無法創作了,只是怔怔地待著。現在的托爾斯泰沒有意志,厭惡自己,甚至害怕自己。此時,他的生命空隙中突然颳起一陣來自深淵的狂風,那是死亡的眩惑。後來,當托爾斯泰從深淵中逃出來時,他將這段蹉跎歲月記錄了下來。(一八七九年《懺悔錄》)

「我還不到五十歲。」他這樣說道,「我愛過,也被愛過,我有幾個可愛的好孩子,擁有一大片莊園,還有榮耀與健康,道德與體魄的力量;我可以像農人那樣割草;即使連續工作十小時我都不會感覺疲倦。可是突然間,我的生命停止了。我雖然可以呼吸、吃喝、睡覺,但這並非真正的生活。我沒有任何慾望了。我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可嚮往的了。我甚至都不願意去認識真理。所謂真理就是,人生只不過是一種癲狂。我已經走到了深淵的邊緣,我清楚地看到,除了死亡,空無一物。我,一個健康、幸福的人,此刻我感到自己不能再活下去了。一個無法抗拒的力量在把我引向對生命的擺脫……我沒有說我要自殺。但是這股力量是那麼的強大,它與我過去嚮往的生活的吸引力十分相似,只是方向相反而已。

「我不得不對自己使些計謀,不然會退卻得更快。就這樣,我原本幸福的一個人,竟要把繩子藏起來,以免每晚獨自脫衣就寢時,在臥室的幾隻衣櫥上懸梁自盡。我也不再去打獵,免得產生用槍自斃的想法。(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有樣一段:「有了愛人的列文感到非常幸福,他又做了父親。可是要讓他親自將武器拿開,他似乎又難免產生用槍自殺的想法。」這種悲觀矛盾的心態並不是托爾斯泰和他書中的主人公所特有的。他驚奇地發現,在整個歐洲,特別是俄羅斯富人階層,有越來越多的人選擇自殺,而托爾斯泰也在這一時期的作品中,常常暗示這一點。據說,一八八○年的歐洲,好像平地颳起了一種憂鬱的狂風,捲走了數千人的生命。當初的少年也像我一樣記得那段歷史。對於他們而言,托爾斯泰對人世間這一動盪的描述是極具歷史價值的。他記錄了一代人最真實的悲劇。)我認為自己的生命簡直就是一場鬧劇,好像什麼人在故意耍我。四十年的勞動、痛苦與進步,當我回頭望時,竟一無所有!一無所有啊!我所擁有的僅僅是一堆爛肉和蛆蟲……當你陶醉於自己的人生之中,你才能活下去;但是,當這種醉意消失,你就會看到眼前的一切都是謊言,而且是荒謬的欺騙……家庭和藝術已經無法滿足我了。家庭,是那些同我一樣不幸的人的遭遇;藝術,是人生的一面鏡子。當人生失去意義時,照鏡子也就變得更加無意義。然而,最糟糕的是,我無法忍耐。我彷彿是一個在叢林中迷路的人,十分恐懼。由於迷失方向而到處瞎撞,但還不能停下,儘管明知多走一步就越陷越深……」

將托爾斯泰拯救出來的是民眾。

對於民眾,托爾斯泰一向懷有「奇特的親情」。無論他對社會的種種幻想如何破滅,他仍堅定自己的信念。晚年時的托爾斯泰,就像列文一樣,更加接近民眾。他想到自己圈子之外的億萬生靈,那些想要自殺,整日渾渾噩噩的人們,或者是像他一樣苟延殘喘的學者、富人以及碌碌無為的人。他想知道,這億萬生靈為何擺脫了那種絕望,為何沒有自殺。於是,他發覺,這些人並非通過求助於理智,而是放任不管理智——憑借信仰而生活。那麼這種不知理智是何物的信仰是什麼?

「信仰是一種生命的力量。如果沒有信仰,就不能生活。宗教思想早在人類思想啟蒙時便孕育而生了。在回答人生之謎時,信仰裡包含了人類最深刻的智慧。」

那麼,瞭解了宗教書籍所記錄的智慧公式就可以了嗎?不,信仰並非一門學問,它是一種行動;只有將它付諸實踐才有意義。托爾斯泰看到,那些富有、思想正統的人將信仰看作是一種「享樂人生的慰藉」,這讓他感到憎厭,使他決意和普通人混在一起,並且像他們那樣,把自己的生命同信仰相一致。

「他明白了一點,勞動人民的一生就是生活本身,而賦予這種人生意義的就是真理。」

但如何讓自己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並讓他們享有自己的信仰呢?僅僅知道別人是有道理的沒有一點用處,要像他們那樣,其實並不取決於我們自己。我們徒勞地祈求上帝,向他伸出雙臂,可是上帝躲了起來。到哪兒抓住他呢?

一天,上帝將他的恩澤降臨人間。

「初春的一天,我一人來到叢林中,聆聽林中的聲音。我思考近三年來的惶惑,想到我對神明的苦苦追求,想到自己從快樂到絕望、從絕望到快樂的反覆蹦跳……突然間,我發現自己只有在相信上帝的時候才真正存在著。只要想到上帝,我的心中便激盪起生命的歡快波浪。剎那間,身邊的一切都開始跳躍了,所有的事物都蘊涵著一個定義。但是,一旦我停止對上帝的信任,我的生命好像也跟著停止了。

「既然如此,我還要尋找什麼呢?」內心中迸發出一聲呼喊,「我找尋的正是這個人,若沒有他,就無法存活!認識上帝與生活是一件事。因為上帝就是生活……

「從此,我的身旁永遠閃耀著這道光芒。」(《懺悔錄》)

他獲救了,上帝降臨到他的面前了。

但是,他並非出神入定的印度修行者,他不以此而滿足,因為他的身上同時具備亞洲人的夢幻,以及西方人對理性的摯愛和對行動的追求。由此,他必須馬上將所獲得的啟示全部轉換成切實可行的信仰,並從上帝的生活中找到日常生活的一些規律。此時的托爾斯泰沒有絲毫定見,他懷著一顆真心要去相信家人的信仰,於是,他開始學習自己所屬的東正教的教義。(此處指的是《懺悔錄》的小標題《教義神學批判及基督教教義研究入門》)為了拉近使自己與教義之間的距離,三年裡,他遵循著一切宗教儀式,懺悔、領聖體等。不敢對那些令自己不愉快的事情做任何判斷,反倒要發明各種解釋去自問自答那些他覺得隱晦或不可思議的事。對於自己所愛的人——無論生者還是死者——的信仰,他都始終認同,並希望到了一定時刻,「這份愛可以使他打開真理的大門」。但是,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因為他的理智與心靈是互相抗爭的。一些行動,例如洗禮、領聖體,令他感到無聊難堪。當別人強迫他反覆說出聖體是基督的真實血和肉時,他的心像被捅了一刀似的。然而,在他與教會之間築起一道無法逾越的高牆的,並非教義,而是許多實際問題,尤其是其中的兩個:各教會之間的仇恨和水火不容(《懺悔錄》中這樣說道:「我始終將真理放置在愛的範圍之內,但令我驚訝的是,宗教竟將自己想要創造的東西親手毀掉。」);二是正式的或默許的對殺人的認同。換句話說,也就是贊成戰爭和死刑。

於是,托爾斯泰退出了。三年來,他始終壓抑著自己的思想,決裂後反而變得更加激烈。他再也沒有什麼可顧忌的了。他輕蔑地將昨天尚在篤信的宗教踩在腳下。在他創作的《教義神學批判》(一八七九至一八八一年)中,他不僅將以往的信仰看作上是「不健全,而且是有意識、有目的的謊言」。他在《四福音書的統一性與演繹》中,就將福音書與神學相對立。終於在福音書的基礎上建立起了自己的信仰。(一八八三年《我的信仰之基礎》)

對於這一信仰,可以概括為下面幾句:

「我相信基督教教義。我認為,當每個人都獲得了屬於自己的幸福時,那麼這個世界才可能幸福。」

信仰的基石是基督的山上寶訓,托爾斯泰把其中最主要的精神歸納為五戒:

一、戒發怒。

二、戒犯姦。

三、戒發誓。

四、戒以怨報怨。

五、戒與任何人為敵。

這是基督教義中的消極部分,而積極的部分只概括了一戒:

愛上帝和你的鄰人,就像愛自己一樣。

基督曾經說過,如果有人觸犯這些訓誡,那麼他在天國的位置就會變小。

托爾斯泰對此天真地補充道:

「真是奇怪,我竟然在十八個世紀後,像發現新事物一般,發現了這些戒律。」

那麼,托爾斯泰是否相信基督是個神呢?——全然不信。而他又是如何看待他的呢?把他看作是諸多聖賢者中最偉大的一個,例如婆羅門、釋迦牟尼、老子、孔子、瑣羅亞斯德【註一】、比賽亞【註二】——他們為人們指明通往真正幸福以及依循的道路。(隨著年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