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五

由組織部、紀委、監察局組成的聯合調查組進駐公安局的頭一天晚上,關原把蔣衛生約到了自己家裡。蔣衛生非常緊張,因為他不知道在這個時候關原約他要幹什麼,所以進門之後氣喘吁吁,活像剛剛跑完馬拉松。關原見他這個樣子心裡暗暗好笑又有些憐憫,一個人只要有求於人,立刻就會變得卑微、渺小,不管怎麼說蔣衛生也是堂堂銀州市公安局的副局長,比關原僅僅低了一級,就是為了當那麼個公安局局長,有求於關原,以至於在關原面前如此低三下四戰戰兢兢。

關原準備跟他說的事情不適合這種緊張兮兮的氣氛,按照關原的設計,這件事情應該在輕鬆、和諧中順理成章的圓滿解決。關原企圖把氣氛搞得輕鬆一些,說:「今天請你過來沒什麼重要的事情,就是閑暇時間請你品嘗一下朋友剛剛給我帶過來的一級毛尖,我不太懂得茶葉,你嘗嘗是不是正宗的。」

蔣衛生仍然是那副樣子,屁股尖挨著沙發的邊沿,坐得端端正正:「我也不太懂,我喝茶不講究。」其實他心裡根本不相信關原有閒情逸緻請他到家裡喝茶,關原賣關子不直話直說,這就更讓他緊張。按照常理,一般人如果報告好消息都是迫不及待、直言不諱,而傳遞壞消息則必然會吞吞吐吐盡量做得委婉。想到這一層,蔣衛生心裡涼了,他斷定公安局局長的人選已經底定,他出局了。想到局長那個位置跟自己擦肩而過,蔣衛生不由感到一陣失落,甚至有些悲涼,因為他明白,如果這一次不能扶成正職,根據他的條件和現在的幹部人事布局,他就再也不會有機會了。

關原看到他忽然間慘容撲面,精神萎頓,連忙問他:「老蔣,你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蔣衛生拚命地喝著茶水,剛剛沏的茶水溫度很高,可是蔣衛生好像失去了對溫度的感覺,吞咽茶水的架勢根本和品茶掛不上鉤,活像剛剛從大沙漠里逃生出來得到飲水的難民。喝下一杯茶,蔣衛生心情平靜了一些,居然有了一些釋然、豁然的心情。關原連忙又把他的茶杯沏滿,追問道:「老蔣,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到醫院看看?」

蔣衛生長長舒了一口氣說:「沒事兒,關部長,你有什麼事就直接說,我能接受得了。」

關原只好說:「那我就直說了,有說得不對或者過頭的地方,你千萬不要在意,或者你乾脆直接給我提出來。」

蔣衛生說:「沒事,你放心說,不就是公安局長人選確定了嗎?我能接受得了。」

關原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他剛才是對自己找他的目的誤解了,便故作輕鬆地一笑說:「哪有那麼快,麻煩事還多著呢,一時半會兒還確定不下來,你老蔣仍然還是候選人。我今天找你跟那件事情沒關係,我是想問問你,最近關於彭遠大你聽到什麼沒有?」

蔣衛生聽到公安局局長人選並沒有確定,他仍然是候選人,心裡並沒有誕生出喜悅和新的企望。由失落、悲涼的心情轉換成釋然、豁然的心境,讓他經歷了一次由谷底攀上坦途般的心理歷程,靈魂在這瞬間經歷的震蕩讓他感覺很好。想想也是,人這一輩子所經所歷之事中,十之八九不能如意,真正能夠實現的希望只是極少部分。況且,即便舊的希望實現了,新的希望又會產生,人這一生如果對希望太過於執著,那就是跟自己過不去。銀州市公安局長不過就是一個副局級幹部而已,當上了,算是運氣,當不上自己也沒損失什麼,因為那本來就不是自己的東西。蔣衛生想通了這些,便也不再緊張、拘謹,開始能夠跟關原像正常的同事一樣談話了:「彭遠大的案子破得確實挺精彩,不過我也聽說了,好像最近一段時間背地裡有人在告狀,還在網上發表文章臭他,這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過去是人怕出名豬怕壯,現在是人最需要出名豬照樣最怕壯,不過,出頭的椽子先爛這句話照樣有效。可能也是彭遠大最近在媒體上曝光度太高了,又有選拔任命公安局局長這件事情,所以有人在背後搞點名堂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我聽說了,但是沒有太在意,具體告的什麼內容我也沒有打聽,對那種事情我現在沒興趣。」

關原聽到他這麼說,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但是仍然要往磁實砸一砸:「老蔣啊,今天晚上我找你來,是把你當成朋友、老同事,所以你一定要跟我說實話,即便做錯了什麼,我們現在抓緊彌補還來得及,如果你對我還不說實話,真的出了事情我們就都不好做人了。」

蔣衛生在公安局幹了這麼多年,啥樣人沒見過,啥樣事情沒經過?關原一說這話他就明白了,馬上說:「關部長,雖然咱們沒在一個單位工作過,但是都是在銀州這塊地面上工作多年的老同志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今天就給你說一句明白話:我老蔣確實想當公安局局長,誰不願意當一把手呢?但是,我老蔣絕對不會幹那種為了自己上台,造謠誣衊、惡意誹謗別人的事情,我不敢自誇是好人,但我敢說我老蔣還不是小人,這方面你盡可以放心。」

關原盯著蔣衛生的眼睛,他從蔣衛生的眼睛裡什麼也沒有看到,但是他卻從蔣衛生那斬釘截鐵的話語中斷定蔣衛生跟匿名信和網上那篇文章確實沒有任何關係。關原此刻就像官司八成要輸的被告突然得知原告撤訴,精神徹底放鬆下來。有些人的情緒一旦從緊繃中鬆弛下來,就有點像喝多了白乾的醉漢,話特別多,關原就屬於這種人,知道了蔣衛生肯定不會有什麼風險,自己當然也就肯定不會有什麼風險,便開始給蔣衛生述說衷情:「老蔣啊,你剛才說我們都是在銀州這塊土地上長期共事的同志,我深有同感,所以今天我得給你事先打個招呼。你們公安局這一段時間可能會不太安穩,剛才我說的那封匿名信鬧到了網上,吳書記非常惱火,明天我們和紀委、監察局的聯合調查組就要進駐你們公安局,專門調查此事,我原來還真有點擔心你跟這件事情有什麼牽連,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在調查組開始工作以後,你一是要積極配合調查,我們初步分析,這件事情跑不了你們三個人,彭遠大自己不可能給自己腦袋上扣屎尿盆子,你又肯定沒有參與,剩下的就肯定是那兩個人了。二是要事事低調一些,這個階段千萬不要招惹任何麻煩,平平安安度過這段非常時期,你還是很有希望的。」

蔣衛生聽到關原說吳修治對這件事情非常重視,要派組織部、市紀委和監察局的聯合調查組進駐公安局,頓時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僅僅為了一封匿名信派駐調查組,在公安局甚至銀州市都是極為罕見的事情,說明這件事情的背後,肯定不單單是一封匿名信的問題,也許市委領導在這次公安局局長的選拔任命過程中掌握了其他問題,只不過是拿這件事情做一個由頭,以便徹底清查在這次幹部選拔任命中出現的種種違法亂紀行為。據他所知,這一次爭局長的過程,有些事情鬧得確實太張揚了,姚開放的老丈人出面替他跑官要官已經成了銀州市官場上的熱門話題。庄揚在司光榮的陪同下跑了省城跑市裡,也鬧得沸沸揚揚。而他自己,儘管事情做得更加隱秘一些,更加低調一些,也保不齊什麼地方不周到讓人家采了風聲。想到這裡,他不由身上出了冷汗,聯想到了自己給跟黨走送卡讓跟黨走趕出來和給關原送集郵冊的事情。跟黨走那邊雖然東西沒送出去,但是卻不敢保證他不把這件事情捅出去。而給關原送集郵冊,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關原當然不會自己把自己揭發出去,他也更不會自己給自己曝光。好在當時跟黨走沒有收,如果收下以後再拿著卡去告狀,那他蔣衛生就慘了。想到這些,他心裡就像讓誰塞進去一把茅草,難抓難撓坐卧不寧,此時此刻他真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個大耳光,暗罵自己:就他媽的那麼一個局長職務值得這樣沒人格沒德行地做人嗎?他在這裡心神不定地瞎琢磨,關原坐在對面察言觀色,看到他臉上陰晴不定,似有難言之隱,馬上追問:「老蔣,你緊張什麼?到底有什麼事情你擺明了說,我今天晚上請你過來就是要跟你把這些事情理清楚的。」

蔣衛生吐吐吞吞地問:「關部長,你覺得吳書記真的就是為了那封匿名信大動干戈嗎?我覺得問題好像不那麼簡單。」

讓他這麼一問關原也有些疑惑了:「那你說還會有什麼目的?」

「會不會是別的方面的問題讓市委察覺了?拿查匿名信做文章,目的是查別的問題?」

關原沒有吭聲,他仔細回憶著那天吳修治給他布置任務時的每一個細節,包括吳修治當時說話的表情和語氣,他實在感覺不到吳修治還有什麼別的目的在裡頭,再說了,作為市委常委,組織部長,如果市委真的掌握了在這次選拔任命公安局局長的過程中有什麼嚴重違法亂紀問題的證據,也不會不上會,吳修治更不會把他這個組織部長蒙在鼓裡。退一萬步說,如果確實有什麼問題牽涉到了關原,吳修治也不會讓他負責這次調查活動。市裡可以出面牽頭辦這件事情的領導多得是,紀委書記、監察局長、分管政法工作的市委副書記等等,都可以,絕對不會讓他主持這次調查工作。關原到底比蔣衛生老到得多,思維也要縝密得多,很快他就得出了結論:「你想得多了,吳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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