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七

彭遠大一行在吳厝村已經等候了三天,吳水庫仍然杳無音信。林豬食所長派人到吳水庫家裡探聽消息,得到的信息是:就這幾天會回來,因為他並沒有遠行的打算。這樣一來,彭遠大他們只剩下了唯一的選擇:等待、守候。好在等待守候蹲坑這一套屬於刑警的基本功,彭遠大經過這麼多年的磨鍊,已經有了相當的耐性和經驗,所以也並不著急,急也沒有用,只好以走私摩托車販子的身份,在林豬食所長一個親戚家裡安安分分地駐紮下來。

吳厝村是閩南深山裡的一座小村落,依山傍水,風景秀麗,村裡只有三十來戶人家,村子的中央有一棵三人合抱不過來的大榕樹,樹身上纏著紅布,樹梢上掛著黃色的畫著符的黃紙。據說這是一棵神樹,可以保佑全村百姓平安健康、豐衣足食。這裡只有一條通往外界的山道,沒有行動電話信號,村委會倒有一部電話,但是由於怕泄露他們一行的目的,也不敢輕易使用。然而,看看這裡農家修的房子就可以得出結論:這裡絕對不是貧困山區。這座小山村家家都是石柱磚牆紅牆綠瓦的大宅子,按照當地的審美觀,每一座大宅子建的都像一座廟宇,似乎全村人家家都住在廟裡。林所長是這個村子的女婿,彭遠大問他這個深山小村落的人家為什麼看上去都挺富有,林所長說,這座山村原來非常貧窮,山區地少,地薄,一年四季都要靠紅薯葉子填補食物人們才能勉強活下來,全村過去沒有一幢完整的房屋,都是土牆茅草房。過去常說,窮山惡水出刁民,也不是沒有道理,窮則思變嘛。這裡的老百姓傳統上就有出外賺錢寄回老家的做法,過去長期受極左思潮的限制,這裡的老百姓被死死地捆綁在窮山惡水中,儘管這裡風景秀麗,但是風景秀麗當不得飯吃,老百姓只好硬挨著受窮。改革開放以後,這裡的老百姓只要能跑的都跑出去賺錢了,幹啥的都有,既有老老實實打工做生意賺錢的,也有走私販毒牟利的,不管在外面幹啥,寄回老家的人民幣是真的,於是這座小山村就成了富裕的世外桃源。前些年,村子裡除了老弱婦孺根本見不到青壯男人,只有過春節那幾天在外面賺錢的男人們才會回到村裡。近幾年很多人家富了,有一些人在外面事業也有了相當的基礎,於是在家裡呆的時間就比較多了一些。不過吳水庫的情況比較特殊,剛剛改革開放的時候他一直在外面搞走私,應該說也賺了不少錢,家裡房子修得也很體面,卻幾乎從來不著家,可是最近幾年卻很少出去了,也沒有聽說他在外面有什麼業務,就那麼在家裡呆著,好像自己把自己退休了,開始養老了。

彭遠大說:「養老也太早了吧?我看他的資料他才四十六歲啊。」

林所長說:「我是打個比方,山裡人勤快,別說四十六歲了,就是六七十歲,只要能動彈的,也沒有坐在家裡吃閑飯的。」

彭遠大暗想,吳水庫這傢伙如果沒有歪財,斷然不可能正當壯年就這麼消消停停地在家裡養老,想到這些,更加堅信這個吳水庫就是當年偷竊大金錠的罪犯,抓住了他,吳水道當年在這起盜竊案中是什麼角色,他的自殺到底是怎麼回事也就真相大白了。彭遠大在這兒守候,沒事可做的時候由不得就開始想起了家,想家由不得又想起了局裡正在熱烈進行的局長繼承人爭奪戰。他並不是不想當公安局局長,而是特別想當公安局局長,這是他剛剛從一個工人成為以工代乾的警察的時候就當眾宣布了的遠大理想,現在機會就在眼前,他卻沒有機會抓住機會。根據自己的年齡,參照局裡其他幾個競爭對手的年齡,不論誰這一次當上局長,其他人都會成為那首情歌里的人物:讓我陪著你慢慢變老。想到失去這次機會,自己今後八成將會永遠作為副手一直到退休,這讓他沮喪,也讓他後悔,他後悔當初不應該親自帶隊來調查這個案子,而且帶了大李子這個沒資格獨立辦案和剛剛走出校門沒本事獨立辦案的小刑警黃小龍這兩個人。現在如果讓王遠志來接替自己,時間來不及,功利目的也太明顯,會讓人笑話,將來肯定每個人都會說彭遠大為了爭局長的位置,把那麼重要眼看就可徹底破獲的案子扔了。最可怕的是王遠志對這個案子不熟悉,現在換將,萬一出點紕漏,就可能前功盡棄,那一塊二十四公斤重的大金子就有可能永遠埋沒在這個廣袤世界的某一個角落裡,而老局長也就會永遠睜著渴望的眼睛在冥冥之中嘆息。想到這些煩心事兒,彭遠大就覺得腦袋痒痒,他是油脂性皮膚,幾天不洗頭頭髮就變成了油氈,一著急出汗頭皮癢得好像有幾千隻蚊蟲在叮咬。於是他喊來了黃小龍:「小黃,弄一壺熱水給我沖沖腦袋。」

黃小龍正在看電視,捨不得動窩,敷衍道:「彭局,乾脆洗個澡不就啥都有了?」

彭遠大罵他:「懶貨,誰不知道洗澡舒服?這麼冷的天你讓我洗冷水澡,想凍死我啊?」已是深秋季節,山裡一早一晚冷風颼颼,這裡條件差,雖然家家都有熱水器,供電卻跟不上,農用電又貴得嚇人,農民自己都捨不得燒熱水洗澡,一年四季用冷水洗澡,彭遠大他們也更不好意思用人家的熱水器燒熱水。

大李子說:「黃小龍,趕緊去,你不去我可就去了,別說我跟你搶著巴結彭局。」

黃小龍一聽此話,連忙跑到灶間用人家暖瓶里的水對了一大壺熱水熱情洋溢地說:「彭局,水來了,熱騰騰的,保證你滿意。」

彭遠大把腦袋抵在臉盆口,吩咐道:「給我先沖一衝,節省點。」

黃小龍便開始給他沖腦袋,沖著沖著黃小龍發現彭遠大腦袋正中間有一道溝,不長頭髮,讓人聯想起某種哺乳動物們的臀部,兩邊毛茸茸,中間一道溝,跟彭遠大的腦袋多多少少有些相似。黃小龍忍不住笑了,問彭遠大:「彭局,你腦袋中間怎麼有一道溝啊?」

彭遠大還沒顧得上回答,大李子在一旁說:「笑什麼笑?這可是彭局的光榮歷史,沒有這一道溝,那一年抓捕盜槍犯我們局不知道要犧牲多少警察呢。」

這道溝既是值得彭遠大驕傲的記錄,也是常常讓他羞慚的創傷。金錠失竊案讓彭遠大陷入了泥沼,破案遙遙無期,掛案上面又不同意,他只好在這個案子上吊著,那段時間彭遠大飽嘗了狗啃烏龜無處下嘴的痛苦滋味。困境之中彭遠大找到了一個極好的副業,那就是看書。打著破案需求的名義,從蔣衛生那兒弄來了一本又一本的刑偵教科書和一整套《 福爾摩斯探案集 》過癮。最讓他著迷的還是《 刑事偵查學 》,他看得格外精細、格外認真,還專門買了一本筆記本摘抄其中的重要章節,說是摘抄,其實是恨不得把整本書抄下來。這天彭遠大正在第n次閱讀那本已經被他翻爛了的《 刑事偵查學 》,老牛闖了進來,沖著彭遠大喊:「局長大人快快快,新華印刷廠的槍丟了,局長親自召見你。」

彭遠大惶惑地抬頭看看老牛,丟失槍械可是名副其實的大案,想來老牛也不敢拿這個題目開玩笑,老牛的表情難得的嚴肅認真,也不像是在開玩笑。然而,他手頭的9·11大案還沒有任何進展,按照常規是不會交給他辦新案子的。再說了,就算是讓他參加破案,也不至於局長親自召見他這個以工代乾的小警察,由蔣衛生、姚破舊之類的二級領導召見他就已經夠面子了。見他遲疑不決,老牛說:「局辦公室剛剛打過來電話,讓你馬上到局長辦公室報到,我可是通知你了,去不去由你,到時候你別說我沒通知你就行,這可能是好運來臨也可能是厄運臨頭,你自己琢磨去還是……」

老牛的話沒說完,彭遠大已經把那本《 刑事偵查學 》揣進懷裡沖了出去。彭遠大跑到局長辦公室,值班人員告訴他局長正在會議室開會,彭遠大來到會議室,推開門探頭探腦地朝裡頭窺視,刑偵組長蔣衛生面對著門坐,看到他招招手讓他進去,他這才放了心,確定老牛沒有拿他開心。局領導都到齊了,局長、政委、兩個副局長都在皺著眉頭拚命抽煙,其他與會的警察也都在陪著局領導抽,把會議室弄得活像火災現場。任何一個單位抽煙的人數都跟這個單位的領導是不是好這一口成正比關係,老局長簡直就是個肉做的煙灰缸,又是一個有生命的茶罐子,抽起煙來一根接著一根,喝起茶來一杯接一杯還凈是泡得黑黑的中藥一樣苦的濃茶,他的理論是抽煙多就得多喝茶,茶能解煙毒。每當他這麼說的時候,彭遠大就常常想問他一句:何必抽了煙再喝茶解毒,既不抽煙又不喝茶不更省事省錢嗎?可是他從來也不敢真的這麼問。老局長不但自己能抽煙能喝茶,還特別鼓勵別人抽煙喝茶,經常說男人不抽煙,對不起老祖先,男人不喝茶,對不起親爸爸。在他的大力倡導下,銀州市公安局的男性公安幹警除了極個別人以外,絕大多數都成了煙槍,還比著誰抽得凶抽得多抽得勤快,沒辦法,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古往今來這已經成了規律。有一年冬天,公安局開中層以上幹部大會,天寒地凍,門窗緊閉,極少數不抽煙的人讓極多數抽煙的人熏得受不了,就把會議室的窗戶打開了。會議室在二樓,窗戶一打開,濃煙滾滾衝出窗外,大院的門崗大吃一驚,以為辦公樓失火了,連忙報告消防隊,消防隊歸公安局管,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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