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局長大人的「人」字應該讀兒化、輕聲,讀出來就是:「局長大人兒」,由此可知,局長大人現在還不是局長,局長大人現在還只是老牛送給彭遠大的綽號。話說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剛剛粉碎「四人幫」,百廢待興,原來的公檢法系統都被造反派搞亂了,公檢法機關整頓,急需補充人員,選拔大批有文化的工人充實公檢法司幹警隊伍。那個時候工人名義上還是領導階級,工資加上保健、夜班和各種津貼收入比警察高得多,不像現在工人都是下崗後備軍,所以那個時候當工人最光榮,最幸福,抽工人當警察還真沒有幾個愛去的。彭遠大剛剛入黨,進入了先進分子行列,正好公安局擴編抽人,領導看他身體單薄,雖然各項工作積極,真正的重活也指望不上他,便派他充了個數,到公安局當了一名警察,身份是以工代干。

剛當警察半年多,彭遠大就聲稱,他的理想是當公安局長。對於一個以工代干身份的小警察來說,這個理想是夠遠大了,父母給他起的名字名副其實。「操!」老牛當時就罵了這麼一聲,過後不屑地評論道:「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他那個德行,高沒有一拃,粗沒有一把,還當局長呢,就這個代干能當下去就不錯了。」從那以後老牛就把彭遠大叫「局長大人兒」,明明是小矮個,卻稱之為「大人兒」,奚落、嘲弄的意味不言而喻。

老牛叫牛一群,人們都把他叫老牛,並不是因為他年齡老,而是因為他長得老。他的長相自來舊,據他自己說,他一出生就滿臉皺紋,他爸當時就質問他媽:別人生出來的都是兒子,你怎麼生出來個爺爺?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皺紋也在增長,二十歲的時候就有人喊他老大爺,現在他也才三十歲,就有小孩叫他老爺爺了。

老牛對彭遠大的評價比較符合實際,彭遠大名字很有氣勢,人長得卻一點也沒有氣勢,穿上厚底大皮靴個頭也就是一米六五,瘦得滿身骨頭,說他「高沒有一拃」、「粗沒有一把」有點誇張,卻也非常形象。女人這種體態可以說成「小巧玲瓏」、「嬌柔輕盈」。男人這種體格就沒有正面的形容詞可用,而這種體格的男人如果再把自己的遠大理想說出來,比如彭遠大當眾宣稱想當局長,就有點像屎殼郎推著糞球上公路,自以為又有軲轆又有殼便算小轎車,顯得荒唐又滑稽。

想當公安局長的話是彭遠大破了公共女澡堂的失竊案之後,精神極度亢奮時不經意把自己的野心暴露出來的。市裡最大的公共澡堂叫東方紅浴池,有一段時間連續發生女澡堂衣服丟失的案子。那時候的人窮,好看點的衣服就是了不得的財產,丟了衣服的女人們就找警察報案,那時候盜竊案的立案標準是二十五塊錢,也就是說丟失的財物價值二十五塊錢以上就得立案偵破。

女澡堂失竊案本來是由老牛主辦的。老牛照例走群眾路線,調查研究,分別談話。談話時對每個人都詳細詢問,甚至要追問每個洗澡的人脫去衣服後的體貌特徵。調查對象都是女人,聽到他問女同志不穿衣服的樣子,就覺得這個警察有點流氓,懷疑他動機不純,冷眉冷臉的不跟他合作,於是老牛的調查工作陷入了僵局。忙了幾個月,不但一無所獲,公安局長的小姨子到澡堂洗澡的時候又丟了一塊梅花牌進口手錶。案子從丟失幾件衣服升級到了丟手錶,案子的性質也由一般性的盜竊案升級到了重大盜竊案,丟手錶的還是局長的小姨子,這就讓老牛非常狼狽。丟了衣服的革命群眾見公安局遲遲不能破案罵警察是草包廢物,丟了手錶的小姨子當面質詢姐夫公安局是幹什麼吃的,搞得公安局很沒面子。局長把女澡堂專案組叫去狠狠罵了一通,當即決定改組女澡堂專案組,老牛灰溜溜地從專案組調出來,彭遠大精神振奮又有些忐忑不安地進了專案組。

那個時候公安局剛剛整頓重組,機構設置還沒有後來處啊、隊啊、科啊、股啊那麼多名堂,除了有一個局辦、黨辦之外,其他機構不管級別不論規模一律叫組:刑偵組、治安組、技術組、戶籍組、政工組、人事組……此外,有什麼案子需要偵破還要成立個專案組,所以那個時候「組」特別多。既然要破女澡堂的失竊案,自然也就設了個女澡堂專案組。

女澡堂專案組一共三個人,老牛出來就剩下兩個人,一個是組長蔣衛生,一個是副組長姚破舊,彭遠大接到命令就去找蔣衛生報到。蔣衛生時任公安局黨組辦公室的副主任,掛著女澡堂專案組的組長,還兼著另一個殺人案的專案組副組長,工作重心在黨辦和殺人案上,非常忙碌,對女澡堂這種案子也就是掛個名,其實根本就顧不上過問。彭遠大過去跟他不太熟,一直搞不清蔣衛生是他的名字還是他的綽號。不管是名字還是綽號,都名不副實,蔣衛生其實一點也不衛生。下巴頦像年代久遠的鞋刷子,上面的胡茬子參差不齊,眼角長年積累著一團眼屎,頭髮從來不接觸梳子,整理頭髮全靠五根手指頭,指甲蓋的縫隙里黑黝黝的都是污垢。那個時候的上下級關係沒有現在這麼清晰,「文化大革命」遺留下來的大民主、官大官小都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等等,絕對平均主義的思想還沒有清除,所以彭遠大這樣的小兵也敢跟蔣組長開玩笑,見了面彭遠大先解惑:「蔣組長,蔣衛生是你的名字還是你的綽號?」

蔣衛生拉長臉說:「當然是名字,我沒綽號。」

彭遠大忍不住笑了,蔣衛生非常耐心地解釋:「沒什麼可笑的,名字是老師起的,我們那兒農村的小孩生出來都不起帶姓氏的名字,一直到上學報名的時候才由老師給起個正式的名字,所以帶姓氏的名字就叫學名。我上學的時候正好全國開展愛國衛生運動,老師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跟現在起的那些衛東、東方、『文革』、立新一回事兒,就是個稱呼。姚副組長不是就叫破舊嗎?就是破舊立新前面那兩個字。好了,不說這些了,老牛把案卷交給你了嗎?」

說到了正經事彭遠大不敢再嬉皮笑臉,連忙一本正經地回答:「給了,我已經看過了。」卷宗彭遠大已經熬夜認真看過一遍,依老牛的分析判斷,那天在現場的人誰都像小偷,卻誰都不太可能是小偷。

「有什麼想法?」

彭遠大說:「暫時還沒有具體的想法,還是得堅持群眾路線,廣泛發動群眾,依靠群眾就沒有破不了的案子。」

蔣衛生咧咧嘴:「老牛的群眾路線走得還少嗎?少說空話虛話,破案要是也像喊標語口號那麼容易,還要警察幹嗎?破案要依靠群眾沒錯,更重要的是上下兩頭。」

彭遠大有些蒙,卻又不願意顯示出自己的淺薄,就自作聰明地說:「這我懂,上靠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正確指引,下靠革命群眾的支持幫助。」

蔣衛生咧咧嘴:「你怎麼什麼事都愛說那麼大?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告訴你誰是小偷了嗎?革命群眾每天忙著撥亂反正、清查『四人幫』三種人,誰顧得上幫你抓小偷?」

彭遠大讓蔣衛生噎得直眨巴眼睛:「那什麼是上下兩頭?」

蔣衛生指指自己的腦袋:「上頭是指這兒,要會動腦子,遇到問題善於分析思考,」又跺跺腳,「下頭就是兩隻腳,調查研究別怕多跑路,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結論產生於調查研究之後。」

彭遠大連忙表白:「這兩方面我都沒問題。」

蔣衛生又問他:「什麼文化程度?」

「初中畢業。」

「噢,中國字基本上都能認了。不過,當個會破案的警察光能認字還不夠,給你一本書沒事看看。」蔣衛生說著拉開了身後的櫥櫃,掏出一本書扔給了彭遠大。彭遠大看看,是一本發黃的《 刑事偵查學 》。彭遠大趁他拉開櫃門的時候朝柜子里偷覷了一眼,眼睛頓時直了。柜子里擺滿了書,有《 毛澤東選集 》《 馬恩列斯全集 》,還有一些《 金光大道 》《 艷陽天 》之類的時令小說。這些書彭遠大都不感興趣,吸引他眼球的是那幾本顏色發黃、邊角捲曲的《 痕迹鑒定學 》《 法醫解剖學 》《 刑事偵查重大案例選編 》……還有一整套《 福爾摩斯探案集 》。

彭遠大饞涎欲滴,了臉向蔣衛生伸手:「蔣組長,再給我幾本,不多讀幾本專業書我怎麼破案?」

蔣衛生咧咧嘴:「給你幾本?說得輕巧,就這幾本書你知道是怎麼來的?這是局長冒著生命危險保護下來的,不然『文化大革命』都得讓造反派燒了。那本《 刑事偵查學 》是公安大學『文革』前編印出版的基礎教材,現在已經再版了,這才讓你看看,不然連這本書都不借你。」

局長「文化大革命」中被關了牛棚,後來又被送到幹校勞動改造,前不久才官復原職,真不知道他是怎麼保護下這些書的。彭遠大失望極了,那個年月除了紅寶書和有限的幾本歌頌無產階級革命路線,頌揚高大全的無產階級英雄人物的文藝書籍之外,幾乎無書可讀。圖書館都被砸了,書籍都被燒了,要保存下眼前這些書籍,的確要冒非常大的風險。現在雖然已經粉碎了「四人幫」,撥亂反正清除極左路線,書卻不是一夜之間就能印出來的,所以要想看書仍然是難以滿足的奢望。今天彭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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