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捨棄 一 愛情

在這顆殘破的心中,當一切生機全被剝奪之後,一種新生命開始了,春天重又開了鮮艷的花朵,愛情的火焰燃燒得更鮮明。但這愛情幾乎全沒有自私與肉感的成分。這是對於卡瓦列里的美貌的神祕的崇拜。這是對於維多利亞.科隆娜的虔敬的友誼,——兩顆靈魂在神明的境域中的溝通。這是對於他的無父的侄兒們的慈愛,和對於孤苦煢獨的人們的憐憫。

米開朗基羅對於卡瓦列里的愛情確是為一般普通的思想——不論是質直的或無恥的——所不能了解的。即在文藝復興末期的義大利,它亦引起種種難堪的傳說;諷刺家拉萊廷(1492—1557)甚至把這件事作種種汙辱的諷喻。米開朗基羅的侄孫於一六二三年第一次刊行米氏的詩集時,不敢把他致卡瓦列里的詩照原文刊入。他要令人相信這些詩是給一個女子的。即在近人的研究中,尚有人以為卡瓦列里是維多利亞.科隆娜的假名。但是拉萊廷般的誹謗——這是永遠有的——絕不能加諸米開朗基羅。「那些人把他們自己汙濁的心地來造成一個他們的米開朗基羅。」(一五四二年十月米開朗基羅書(收信人不詳))

沒有一顆靈魂比米開朗基羅的更純潔。沒有一個人對於愛情的觀念有那麼虔敬。

孔迪維曾說:

「我時常聽見米開朗基羅談起愛情:在場的人都說他的言論全然是柏拉圖式的。在我來說,我不知道柏拉圖的主張;但在我和他那麼長久那麼親密的交誼中,我在他口中只聽到最可尊敬的言語,可以抑滅青年人的強烈的慾火的言語。」

可是這柏拉圖式的理想並無文學意味也無冷酷的氣象:米開朗基羅對於一切美的事物,總是狂熱的、沉溺的,他之於柏拉圖式的愛的理想亦是如此。他自己知道這點,故他有一天在謝絕他的友人賈諾蒂的邀請時說:「當我看見一個具有若干才能或思想的人,或一個為人所不為、言人所不言的人時,我不禁要熱戀他,我可以全身付託給他,以至我不再是屬於我的了。……你們大家都是那麼富有天資,如果我接受你們的邀請,我將失掉我的自由;你們中每個人都將分割我的一部分。即是跳舞與彈琴的人,如果他們擅長他們的藝術,我亦可聽憑他們把我擺佈!你們的作伴,不特不能使我休息、振作、鎮靜,反將使我的靈魂隨風飄零;以至幾天之後,我可以不知道死在哪個世界上。」(見一五四五年多納托.賈諾蒂著《對話錄》)思想言語聲音的美既然如此誘惑他,肉體的美麗將更如何使他依戀呢!

「美貌的力量於我是怎樣的刺激啊!

世間更無同等的歡樂了!」(詩集卷一百四十一)

對於這個美妙的外形的大創造家,——同時又是有信仰的人——一個美的軀體是神明般的,是蒙著肉的外衣的神的顯示。好似摩西之於「熱烈的叢樹」【註】一般,他只顫抖著走近它。他所崇拜的對象於他真是一個偶像,如他自己所說的。他在他的足前匍匐膜拜;而一個偉人自願的屈服即是高貴的卡瓦列里也受不了,更何況美貌的偶像往往具有極庸俗的靈魂,如波焦呢!但米開朗基羅什麼也看不見……他真正什麼也看不見麼?——他是什麼也不願看見;他要在他的心中把已經勾就輪廓的偶像雕塑完成。

【註】《舊約》記摩西於熱烈的叢樹中見到神的顯靈。

他最早的理想的愛人,他最早的生動的美夢,是一五二二年時代的佩里尼。佩里尼尤其被拉萊廷攻擊得厲害。弗萊曾發表他的若干封一五二二年時代的頗為溫柔的信:「……當我讀到你的信時,我覺得和你在一起:這是我唯一的願望啊!」他自稱為「你的如兒子一般的……」——米開朗基羅的一首抒寫離別與遺忘之苦的詩似乎是致獻給他的:「即在這裡,我的愛使我的心與生命為之歡欣。這裡,他的美眼應允助我,不久,目光卻移到別處去了。這裡,他和我關聯著;這裡他卻和我分離了。這裡,我無窮哀痛地哭,我看見他走了,不復顧我了。」一五三三年他又戀著波焦;一五四四年,戀著布拉奇。米開朗基羅認識卡瓦列里年餘之後才戀愛波焦;一五三三年十二月他寫給他狂亂的信與詩,而這壞小子波焦卻在覆信中向他討錢。至於布拉奇,他是盧伊吉.德爾.里喬的朋友,米開朗基羅認識了卡瓦列里十餘年後才認識他的。他是翡冷翠的一個流戍者的兒子,一五四四年時在羅馬夭折了。米開朗基羅為他寫了四十八首悼詩,可說是米開朗基羅詩集中最悲愴之作。因此,他對於卡瓦列里的友誼並非是專一的;但確是持久而達到狂熱的境界的,不獨這位朋友的美姿值得他那麼顛倒,即是他的德性的高尚也值得他如此尊重。

瓦薩里曾言:「他愛卡瓦列里甚於一切別的朋友。這是一個生在羅馬的中產者,年紀很輕,熱愛藝術;米開朗基羅為他做過一個肖像,——是米氏一生唯一的畫像;因為他痛恨描畫生人,除非這人是美麗無比的時候。」

瓦爾基又說:「我在羅馬遇到卡瓦列里先生時,他不獨是具有無與倫比的美貌,而且舉止談吐亦是溫文爾雅,思想出眾,行動高尚,的確值得人家的愛慕,尤其是當人們認識他更透澈的時候。」(見一五四九年瓦爾基著《講課二篇》)米開朗基羅於一五三二年秋在羅馬遇見他。他寫給他的第一封信,充滿了熱情的訴白,卡瓦列里的覆信(一五三三年一月一日卡瓦列里致米開朗基羅書)亦是十分尊嚴:

「我收到你的來信,使我十分快慰,尤其因為它是出我意外的緣故;我說:出我意外,因為我不相信值得像你這樣的人寫信給我。至於稱讚我的話,和你對於我的工作表示極為欽佩的話,我可回答你:我的為人與工作,絕不能令一個舉世無雙的天才如你一般的人——我說舉世無雙,因為我不信你之外更有第二個——對一個啟蒙時代的青年說出那樣的話。可是我亦不相信你對我說謊。我相信,是的,我確信你對於我的感情,確是像你那樣一個藝術的化身者。對於一切獻身藝術愛藝術的人們所必然地感到的。我是這些人中的一個,而在愛藝術這一點上,我確是不輸給任何人。我回報你的盛情,我應允你:我從未如愛你一般地愛過別人,我從沒有如希冀你的友誼一般希冀別人……我請你在我可以為你效勞的時候驅使我,我永遠為你馳驅。

你的忠誠的托馬索.卡瓦列里」

卡瓦列里似乎永遠保持著這感動的但是謹慎的語氣。他直到米開朗基羅臨終的時候一直對他是忠誠的,他並且在場送終。米開朗基羅也永遠信任他;他是被認為唯一的影響米開朗基羅的人,他亦利用了這信心與影響為米氏的幸福與偉大服務。是他使米開朗基羅決定完成聖彼得大寺穹窿的木雕模型。是他為我們保留下米開朗基羅為穹窿構造所裝的圖樣,是他努力把它實現。而且亦是他,在米開朗基羅死後,依著他亡友的意志監督工程的實施。

但米開朗基羅對他的友誼無異是愛情的瘋狂。他寫給他無數的激動的信。他是俯伏在泥塵裡向偶像申訴。卡瓦列里的第一封信,米開朗基羅在當天(即一五三三年一月一日)即答覆他。這封信一共留下三份草稿。在其中一份草稿的補白中,米開朗基羅寫著「在此的確可以用為一個人獻給另一個人的事物的名詞;但為了禮制,這封信裡可不能用」。——在此顯然是「愛情」這名詞了。他稱他「一個有力的天才,……一件靈跡,……時代的光明」;他哀求他「不要輕蔑他,因為他不能和他相比,沒有人可和他對等」。他把他的現在與未來一齊贈給他;他更說:「這於我是一件無窮的痛苦:我不能把我的已往也贈與你以使我能服侍你更長久,因為未來是短促的:我太老了……」(一五三三年一月一日米氏致卡瓦列里書)「我相信沒有東西可以毀壞我們的友誼,雖然我出言僭越;因為我還在你之下。」(一五三三年七月二十八日米氏致卡瓦列里書的草稿)「……我可以忘記你的名字如忘記我藉以生存的食糧一般;是的,我比較更能忘記毫無樂趣地支持我肉體的食糧,而不能忘記支持我靈魂與肉體的你的名字,……它使我感到那樣甘美甜蜜,以至我在想起你的時間內,我不感到痛苦,也不畏懼死。」(一五三三年七月二十八日米氏致卡瓦列里書)「……我的靈魂完全處在我把它給予的人的手中……」(米氏致巴爾特洛梅奧.安焦利尼書)「如我必得要停止思念他,我信我立刻會死。」(米氏致皮翁博書)

他贈給卡瓦列里最精美的禮物:

「可驚的素描,以紅黑鉛筆畫的頭像,他在教他學習素描的用意中繪成的。其次,他送給他一座《被宙斯的翅翼舉起的甘尼梅德【註】》,一座《提提厄斯【註】》和其他不少最完美的作品。」(瓦薩里記載)

【註】甘尼梅德:(Ganyméde),宙斯神的侍酒童子;提提厄斯(Titvos),希臘神話的巨人,為阿波羅神和阿爾特彌斯女神射死,因他企圖施暴母親勒託。

他也寄贈他十四行詩,有時是極美的,往往是晦暗的,其中的一部分,不久便在文學團體中有人背誦了,整個義大利都吟詠著。瓦爾基把兩首公開了,以後他又在《講課二篇》中刊出。——米開朗基羅並不把他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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