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力的崩裂

從這件巨人的作品中解放出來,米開朗基羅變得光榮了,支離破滅了。成年累月地仰著頭畫西斯廷的天頂,「他把他的目光弄壞了,以至好久之後,讀一封信或看一件東西時他必得把它們放在頭頂上才能看清楚」。(瓦薩里記載)

他把自己的病態作為取笑的資料:

「……

我的鬍子向著天,我的頭顱彎向著肩,胸部像頭梟。

畫筆上滴下的顏色,

在我臉上形成富麗的圖案。

腰縮向腹部的位置,

臀部變做秤星,維持我全身重量的均衡。

我再也看不清楚了,

走路也徒然摸索幾步。

我的皮肉,在前身拉長了,

在後背縮短了,

彷彿是一張敘利亞的弓。

……」(詩集卷九)

這首以詼謔情調寫的詩是一五一〇年七月作的。

我們不當被這開玩笑的口氣蒙蔽。米開朗基羅為了變得那樣醜而深感痛苦。像他那樣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愛慕肉體美的人,醜是一樁恥辱。亨利.索德在他的《米開朗基羅與文藝復興的結束》(1902,柏林)中提出這一點,把米氏的性格看得很準確。在他的一部分戀歌中,我們看出他的愧恧之情。「……既然吾主把人死後的肉體交給靈魂去受永久的平和或苦難,我祈求他把我的肉體——雖然它是醜的,不論在天上地下——留在你的旁邊;因為一顆愛的心至少和一個美的臉龐有同等價值……」(詩集卷一百零九第十二首)、「上天似乎正因為我在美麗的眼中變得這麼醜而發怒。」(詩集卷一百零九第九十三首)他的悲苦之所以尤其深刻,是因為他一生被愛情煎熬著;而似乎他從未獲得回報。於是他自己反省,在詩歌中發洩他的溫情與痛苦。

自童年起他就作詩,這是他熱烈的需求。他的素描、信劄、散頁上面滿塗著他的反覆推敲的思想的痕跡。不幸,在一五一八年時,他把他的青年時代的詩稿焚去大半;還有些在他生前也毀掉了。可是他留下的少數詩歌已足喚起人們對於他的熱情的概念。米開朗基羅全部詩集的第一次付印是在一六二三年,由他的侄孫在翡冷翠發刊的。這一部版本錯訛極多。一八六三年,切薩雷.瓜斯蒂在翡冷翠發刊第一部差不多是正確的版本。但唯一完全的科學的版本,當推卡爾.弗萊博士於一八九七年在柏林刊行的一部。本書所申引依據的,亦以此本為準。

最早的詩似乎是於一五〇四年左右在翡冷翠寫的:在同一頁紙上畫有人與馬的交戰圖。

「我生活得多麼幸福,愛啊,只要我能勝利地抵拒你的瘋癲!而今是可憐!我涕淚沾襟,我感到了你的力……」(詩集卷二)

一五〇四至一五一一年的,或即是寫給同一個女子的兩首情詩,含有多麼悲痛的表白:「誰強迫我投向著你……噫!噫!噫!……緊緊相連著麼?可是我仍是自由的!……」(詩集卷五)

「我怎麼會不復屬於我自己呢?喔——神!喔——神!喔——神!……誰把我與我自己分離?……誰能比我更深入我自己?喔——神!喔——神!喔——神!……」(詩集卷六)

一五〇七年十二月自博洛尼亞發的一封信的背後,寫著下列一首十四行詩,其中肉慾的表白,令人回想起波提切利的形象:「鮮艷的花冠戴在她的金髮之上,它是何等幸福!誰能夠,和鮮花輕撫她的前額一般,第一個親吻她?終日緊束著她的胸部長袍真是幸運。金絲一般的細髮永不厭倦地掠著她的雙頰與頸項。金絲織成的帶子溫柔地壓著她的乳房,它的幸運更是可貴。腰帶似乎說:『我願永遠束著她……』啊!……那麼我的手臂又將怎樣呢!」(詩集卷七)

在一首含有自白性質的親密的長詩中據弗萊氏意見,此詩是一五三一——一五三二年之作,但我認為是早年之作——在此很難完全引述的——米開朗基羅在特別放縱的詞藻中訴說他的愛情的悲苦:「一日不見你,我到處不得安寧。見了你時,彷彿是久饑的人逢到食物一般……當你向我微笑,或在街上對我行禮……我像火藥一般燃燒起來……你和我說話,我臉紅,我的聲音也失態,我的慾念突然熄滅了。……」(詩集卷三十六)

接著是哀呼痛苦的聲音:

「啊!無窮的痛苦,當我想起我多麼愛戀的人決不愛我時,我的心碎了!怎麼生活呢?……」(詩集卷十三)另一首著名的情詩,由作曲家巴爾托洛梅奧.特羅姆邦奇諾於一五一八年前譜成音樂的,亦是同時期之作:「我的寶貝,如果我不能求你的援助,如果我沒有了你,我如何能有生活的勇氣?呻吟著,哭泣著,嘆息著。我可憐的心跟蹤著你,夫人,並且向你表顯我不久將要面臨到的死,和我所受的苦難。但離別永不能使我忘掉我對你的忠誠,我讓我的心和你在一起:我的心已不復是我的了。」(詩集卷十一)下面幾行,是他寫在梅迪契家廟中的聖母像畫稿旁邊的:「太陽的光芒耀射著世界,而我卻獨自在陰暗中煎熬。人皆歡樂,而我,倒在地下,浸在痛苦中,呻吟,嚎哭。」(詩集卷二十二)

米開朗基羅的強有力的雕塑與繪畫中間,愛的表現是缺如的;在其中他只訴說他的最英雄的思想。似乎把他心的弱點混入作品中間是一樁羞恥。他只把它付託給詩歌。是在這方面應當尋覓藏在獷野的外表之下的溫柔與怯弱的心:「我愛,我為何生了出來?」(詩集卷一百〇九第三十五首)試把這些愛情與痛苦幾乎是同義字的情詩,和肉感的、充滿著青春之氣的拉斐爾的十四行詩(寫在《聖體爭辯》圖稿反面的)作一比較。西斯廷工程告成了,尤里烏斯二世死了,尤里烏斯二世死於一五一三年二月二十一日,正當西斯廷天頂畫落成後三個半月。米開朗基羅回到翡冷翠,回到他念念不忘的計劃上去:尤里烏斯二世的墳墓。他簽訂了十七年中完工的契約。契約訂於一五一三年三月六日。——這新計劃較原來的計劃更可驚,共計巨像三十二座。三年之中,他差不多完全致力於這件工作。在這時期內,米開朗基羅似乎只接受一件工作——《米涅瓦基督》。在這個相當平靜的時期——悲哀而清明的成熟時期,西斯廷時代的狂熱鎮靜了,好似波濤洶湧的大海重歸平復一般,——米開朗基羅產生了最完美的作品,他的熱情與意志的均衡實現得最完全的作品:《摩西》與現藏羅浮宮的《奴隸》。《摩西》是在預定計劃內豎在尤里烏斯二世陵墓第一層上的六座巨像之一。直到一五四五年,米開朗基羅還在做這件作品。《奴隸》共有二座,米開朗基羅一五一三年之作,一五四六年時他贈與羅伯托.斯特羅齊,那是一個翡冷翠的共和黨人,那時正逃亡在法國,《奴隸》即由他轉贈給法蘭西王弗朗西斯一世,今存羅浮宮。

可是這不過是一剎那而已;生命的狂潮幾乎立刻重複掀起:他重新墮入黑夜。

新任教皇利奧十世,竭力要把米開朗基羅從宣揚前任教皇的事業上轉換過來,為他自己的宗族歌頌勝利。這對於他只是驕傲的問題,無所謂同情與好感;因為他的伊比鳩魯派的精神不會了解米開朗基羅的憂鬱的天才:他全部的恩寵都加諸拉斐爾一人身上。他對於米開朗基羅並非沒有溫情的表示;但米開朗基羅使他害怕。他覺得和他在一起非常侷促。皮翁博在寫給米氏的信中說:「當教皇講起你時,彷彿在講他的一個兄弟;他差不多眼裡滿含著淚水。他和我說你們是一起教養長大的(米氏幼年在梅迪契學校中的事情已見前文敘述),而他不承認認識你、愛你,但你要知道你使一切的人害怕,甚至教皇也如此。」(一五二〇年十月二十七日)在利奧十世的宮廷中,人們時常把米開朗基羅作為取笑的資料。他寫給拉斐爾的保護人別納大主教的一封信,措詞失當,使他的敵人們引為大樂。皮翁博和米氏說:「在宮中人家只在談論你的信;它使大家發笑。」(一五二〇年七月三日書)但完成西斯廷的人物卻是義大利的光榮;利奧十世要役使他。

他向米開朗基羅提議建造翡冷翠的梅迪契家廟。米開朗基羅因為要和拉斐爾爭勝——拉斐爾利用他離開羅馬的時期把自己造成了藝術上的君王的地位。布拉曼特死於一五一四年,拉斐爾受命為重建聖彼得寺的總監——不由自主地聽讓這新的鎖鏈鎖住自己了。實在,他要擔任這一件工作而不放棄以前的計劃是不可能的,他永遠在這矛盾中掙扎著。他努力令自己相信他可以同時進行尤里烏斯二世的陵墓與聖羅倫佐教堂——即梅迪契家廟。他打算把大部分工作交給一個助手去做,自己只塑幾個主要的像。但由著他的習慣,他慢慢地放棄這計劃,他不肯和別人分享榮譽。更甚於此的是,他還擔憂教皇會收回成命呢;他求利奧十世把他繫住在這新的鎖鏈上。「我要把這個教堂的屋面,造成為全義大利的建築與雕塑取法的鏡子。教皇與大主教(尤里烏斯.特.梅迪契,即未來的教皇克雷芒七世)必須從速決定到底要不要我做,是或否。如果他們要我做,那麼應當簽訂一張合同……梅塞爾.多梅尼科,關於他們的主意,請你給我一個切實的答覆,這將是我的歡樂中最大的歡樂。」(一五一七年七月致多梅尼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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