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件、照片和素描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一日

墨西哥人旅館,布魯塞爾

親愛的,你好,

米勒和我一路爭論到兩人都支撐不住才罷休,醒來時正好在格陵蘭上空。這次比上回景色更美,因為我們穿過了島的一部分。在倫敦,我們和其他一些物理學家會齊了一起去布魯塞爾。其中一個人擔心得很,因為他的《旅行指南》沒有列出這個墨西哥人旅館。幸好另一個人有新的《旅行指南》,把它列為五星級賓館,還說是歐洲最好的呢!

這裡條件的確很好,傢具都是暗紅的硬木,做工考究。浴室也是富麗堂皇的。真可惜,你隨我去了其他的年會,這一次卻沒來。

第二天我們就開會了。我的報告是在下午,時間不夠,我的報告只好縮短了,因為我們必須在四點鐘結束,好去參加一個招待會。我想我的報告還不錯吧,所遺漏的反正在出版時都會補上。

那天晚上,我們去王宮見國王(K)和王后(Q)。五點鐘,黑色的加長臥車把我們從旅館接走,穿過由兩名衛兵守護的大門,停在王宮的拱門下。這時一個侍者把車門打開,他穿著紅外套,白襪子上有一道黑條,膝蓋下還有金色的穗子呢!走廊、門廳、樓梯、舞廳的衛兵還更多,他們都戴深灰色的俄國式帽子,下巴上有一個扣條,黑的上衣,白的褲子,鋥光鋥亮的大皮靴。他們一個個站得筆管條直,還握著劍。

在「舞廳」裡我們等了大約二十分鐘。木條鑲花地板的每一方塊都拼成「L」型(是前國王理奧巴德的首字縮寫,現在的國王是的鮑德應,或是其他什麼名字)。牆壁是十八世紀鍍金的,上邊畫著裸女在雲間駕著戰車。舞廳周邊有許多鏡子和鍍金、紅墊的椅子。這些和我們以前看到的似乎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這裡可不是博物館,這裡是活生生的。這些一塵不染、維護完好的東西全都在用著。

幾個王宮的官員在我們之中穿來穿去,其中一個拿著一張單子,告訴我該站在哪兒,可我後來還是弄錯了。

大廳盡頭的門開了,裡邊是國王、王后和衛兵。我們慢慢地走進去,一個個地被介紹給國王和王后。國王長著一張傻乎乎的娃娃臉,握手很有力;王后很漂亮。(我想她的名字叫法比歐拉,是西班牙裔的吧!)我們從左邊進了另外一間屋子,裡邊放著一排排像劇院似的椅子。這些是為準備發言的科學家而設的,包括波耳、佩倫、歐本海默。

原來,國王想了解我們在研究什麼。於是那些老頭兒就給了六個枯燥無味的講座,卻都很嚴肅,絕無玩笑。我在那兒坐不住,因為坐飛機旅行把我的腰背閃了。

講座完了,K和Q走過我們原來等候的地方,進了右邊一間大廳(草圖上標有R的那間)。這些廳都巨大,鍍金,維多利亞古典裝飾,金碧輝煌,等等。在那個廳裡有好多種制服——衛兵穿紅制服;侍者穿白制服,上酒和點心;軍人穿卡其布軍裝,戴滿了勳章;王宮官員則穿黑制服。

在從L到R的路上,由於腰背疼的緣故我走在最後一個,正好和一個很友好的王宮官員攀談上了。他業餘時間在路文大學教數學,正式工作是王后的祕書。他在宮內工作了二十三年,當今國王小的時候還是他教的呢。這下可好了,我終於有人可以聊天了。

其他人在和K或Q談天,每個人都站著。過了一會兒,會議召集人布來格教授揪著我,說國王要見我。他向K說,「K,這是費曼。」我超傻無比地伸出手想握手——顯然是個錯,K的手沒有伸出來。令我窘迫了一下。K終於伸出了手,挽回了我一個大面子。K很客氣地讚揚我們的工作是多麼難,我們是多麼聰明。我開著玩笑回答(這可是布來格教的,可他又懂什麼呢?)——顯然又是個錯誤。好在布來格又抓來了其他人,好像是海森堡教授。K不再理F(費曼),F溜出去繼續和Q的祕書談天,過了好久,數巡果汁和點心後,一個佩勳章著軍服的過來對我說,「去和王后談話!」這可是我最愛做的事兒啦(漂亮姑娘!不過你不用擔心,她結婚了)。F走過去,Q坐在一張桌邊,旁邊的三張椅子都有人。幾聲輕輕的咳嗽,一點困惑,然後「呼」的一下——一張椅子並不太情願地被讓了出來。另外兩張椅子上坐著的。一個是位貴夫人,另一個是穿著全套牧師服的叫勒馬泰的人,也是個物理學家。

我們談了相當久(我聽,沒咳嗽,也沒讓座給別人),大概有十五分鐘。舉個例子吧:

※※※

Q:「思考那些難題一定是很艱苦的吧……」

F:「沒有啦,我們都是因為喜歡才做的。」

Q:「要改變概念一定很難吧。」(她從剛才的六個講座裡學到的。)

F:「沒有啦。剛才講話的都是老頭子。那些概念的變化是在一九二六年,那時我才八歲。所以我只用學新的概念就行了。不過,現在的問題是,會不會我們還要改變這些概念呢?」

Q:「像這樣為和平而工作,你一定很驕傲吧?」

F:「沒有啦,壓根兒沒那麼想過,這些東西究竟是否帶來和平,誰也不清楚。」

Q:「世界變得真快啊——過去的一百年裡變了多少啊!」

F:「這裡可沒變多少,」(我只是想,沒敢說出來。)「是啊,」然後大談從一八六一年以後我們都發現了什麼,最後自嘲地加了一句,「止不住又要講課了,唉,我是個教書的嘛,您瞧,嘿,嘿。」

※※※

Q絕望了,轉過去和那位夫人談同樣無聊的話。

過了一會,K過來和Q耳語了幾句,然後站起來悄悄走了。F又回去和Q的祕書談天,最後由他親自送出王宮。你沒能來我真替你可惜,不知什麼時候還有機會讓你見個國王。〔註:四年後,理查和格娜絲在諾貝爾獎的授獎儀式上見了瑞典國王。——作者〕

今天早上在我和其他人剛要出旅館時,一個電話進來了。我接完電話,回去對大夥說,「先生們,剛才是王后祕書的電話,我只好失陪了。」他們都不勝驚訝,因為他們昨晚注意到了F和Q交談的時間比按規矩的長。我故意沒告訴他們的是,其實那都是前一天晚上就約好的去王后祕書家裡作客,他邀我去見他的太太、孩子和家。在昨晚的晚會上,我邀請他若來美國的話來家作客,於是他回邀我先去他家。

他太太和孩子都特別熱情,他的家也絕對漂亮。要是你在的話,準比訪問王宮更感興趣。他設計建造了比利時式的房子,有點像老式的田園建築,非常恰到好處。在房間裡,有不少桌子、櫃子,新舊搭配得當。在比利時找古董可比洛杉磯容易多了,這兒到處是古老的農莊。他的房子比咱家略大,房外的園子比咱家的大好多。除了一個蔬菜園,其餘的還沒有規劃。在園子裡的樹下,他做了一條長凳,供他坐著享受周圍的田園風光。他還有條狗,是華盛頓的什麼人送給國王,國王又送給他的,挺像咱們家的克威,很可愛。

我告訴他,在加州理工學院我也有個小小的「城堡」,裡面有我的王后。希望他有機會來。他說要是王后再去美國的話,他一定來。

隨信我附上他家的照片和他的名片,以免丟失。

這次你沒能來一定覺得很可惜——將來我一定想法給你補償。記住我很愛你、家和將要成為家庭一員的小傢伙。〔註:格娜絲當時正懷著兒子卡爾。——作者〕王后祕書和他太太也祝你和全家好運。

真希望你在這兒,或者更好是我在家裡。替我親親克威,告訴母親我在這兒的遊歷。不久我就回家了。

你的丈夫愛你

你的丈夫

※※※

大都會旅館,華沙

親愛的格娜絲,

第一,我愛你。

我很想念你、孩子、還有小狗克威。真希望在家裡。

現在我正在大都會旅館。朋友們早已警告過我這兒服務極慢,所以我回去拿了紙和筆想要準備明天的講座——不過呢,還有什麼比給我的愛妻寫信更好的呢?

波蘭什麼樣子呢?我最強烈的印象、也最讓我驚訝的是:除了一個細節之外,它幾乎和我想像的一模一樣,不僅是外觀,而且包括人——他們的心情、對政府的看法等等。看來在美國的《時代週刊》、《經緯》著實不錯,給我們提供了很多資料。那個沒想到的細節,是華沙在二戰中被摧毀得如此徹底,除了極少的幾幢舊樓外,全是戰後蓋的新樓。那幾幢舊樓極易辨認,因為上邊有彈孔。重建華沙的業績相當令人佩服,新建築到處都是。華沙偌大一個城市,全部重建起來了。

這兒的建築師還有一個天才,那就是造舊式的樓房。有些新造的大樓卻故意把表面弄得斑駁不堪,水泥上邊打著補釘,鏽的鐵窗在牆上順雨水畫出一道道鏽痕。建築的式樣也是老舊,比一九二七年式的還要老。除了一幢之外,其他都沒什麼看頭。

旅館的房間很少,高的十五英尺的房頂,傢具很廉價,牆上有水痕,還有床腳移動而劃出的痕跡。(這一切都讓我想起在紐約的一家「大都會」旅館——變色的床罩鋪在高低不平的床墊上。)不過,浴室的裝修卻是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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