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笑鬧中的真智慧  桃太郎,我投降!

在巴西那年,快到年終的時候,我接到惠勒教授的信。

他說日本即將舉行一個理論物理的國際會議,問我願不願意參加。戰前日本出過幾位大有名氣的物理學家,例如諾貝爾獎得主湯川秀樹(一九○七至一九八一)、朝永振一郎(一九○六至一九七九)以及仁科芳雄(一八九○至一九五一)等。但是,這個會議的舉行,才是戰後日本重新恢復生命力的第一個跡象;我們都覺得應該參加,以幫助他們向前邁進。

惠勒在信中說,如果我們能先學一點日文會更好,他還附了一本軍中使用的片語讀本。我找到一個日本婦人為我矯正發音,自己也練習用筷子挾起紙屑,並且讀了很多談日本的書。當時對我而言,日本是個神秘的國度,我想,能到一個陌生而奇妙的國家是件很有趣的事,因此我非常用功。

抵達日本時,有人在機場接我們,帶我們到東京一家由名建築師萊特(Frank Lloyd Wright)設計的旅館。這是一家仿歐式的旅館,他們的歐洲風格徹底到連服務生都穿著全套的西方制服。感覺上,我們不像身處日本,簡直就是到了歐洲或美國。帶我們到房間的服務生走來走去,把百葉窗拉上拉下,等我們給小費——處處都是美國作風!

我們的東道主什麼都安排好了。第一天晚上,我們在旅館頂樓用餐,招呼我們的,是個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菜單上寫的還是英文。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學了一些日本話,所以晚餐快結束時,我跟女服務生說:「?????持??下??。」她鞠了個躬,然後出去了。

我的朋友馬夏克迭聲地問:「什麼?什麼?」

「我在說日本話。」我說。

「噢,你這騙子!你在亂開玩笑,費曼。」

「你什麼意思?」我一本正經。

「好吧!你剛才在說什麼?」他說。

「我請她給我們咖啡。」

馬夏克不相信。「我和你打賭,」他說:「如果她端咖啡進來——」女服務生端著咖啡出現,馬夏克輸了。

原來,我是唯一學了點日文的人,連要我們學日文的惠勒教授自己都沒花工夫學,我簡直受不了。我讀過一些關於日本旅館的資料,日本式的旅館應該和我們住的這家大不相同!

日本文化真奇怪

第二天早上,我請那個為我們安排行程的日本人到我房間來。我說:「我想住到一家日本式的旅館裡。」

「費曼教授,這恐怕是不可能的。」

我在書上讀到過,日本人都很客氣,但也非常固執;你必須不斷地下工夫。所以我決定要像他們一般頑固,而且一樣的客氣。這是一場心戰,我們反反覆覆磨了半小時。

「為什麼你要改住日式旅館呢?」

「因為在這家旅館裡,並不能感覺到自己身在日本。」

「日式旅館不好,你要睡在地板上。」

「我就是想這樣,我要嘗嘗看那究竟是什麼滋味。」

「而且那裡沒有椅子,要你直接坐在桌子前面的地板上。」

「沒關係,這樣很好,我就是要找這樣的地方。」

最後,他才坦承:「假如你住另外一家旅館,巴士要繞道接你去開會。」

「不!不!」我說:「早上我會自己來這家旅館搭車。」

「好吧,好吧,這樣就沒問題。」結果就那麼簡單,只不過要花半個小時才能談到真正的問題。

他正要走到電話旁,打電話給另一家旅館,卻又突然想起什麼停下來。事情又觸礁了。我又花了十五分鐘才搞懂,這次問題出在郵件,萬一會場有什麼函件要傳過來呢?

他們早已在這家旅館作好妥善的信件寄送安排了!

「沒關係,」我說,「早上我來搭巴士的時候,會先到旅館看看有沒有我的信。」

「好吧,那就沒問題。」他打了電話,我們終於上路去日式旅館。

一到旅館,我就知道還是值得:那家旅館真可愛,在它的大門前有個讓你脫鞋子的地方,然後有個穿傳統和服的女孩,腳上穿著拖鞋出來,拿起你的行李。你得跟著她行經走廊上鋪著蓆子的地板,穿過紙門,只聽得她「漆—漆—漆」地踩著碎步。一切都太美好了!

走進我的房間之後,為我安排事情的日本人整個趴在地板上,鼻子貼著地板,女服務生也跪下來鼻子貼到地板上。我覺得手足無措,我也該把鼻子貼到地板上嗎?

原來他們是在彼此問候,他為我表示接受這個房間。

這真是個很棒的房間。今天大家都對日式房間的標準配備很熟悉,但當時對我來說,一切都是嶄新的經驗。牆壁上一小塊凹下去的地方,掛了一幅畫;花瓶裡雅緻地插著柳枝,地板上擺了一張桌子,旁邊放了椅墊;房間的一頭還有兩扇紙門,推開後直接面向花園。

招呼我的女服務生是個中年婦人。她幫我脫掉外套,給我一件和服——那是一件藍白相間的簡單袍子,讓我在旅館裡穿。

我推開門欣賞花園的可愛,然後坐在桌子前做點事。

十幾二十分鐘後,好像有什麼映入我的眼簾。我抬頭往花園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個很美麗的年輕日本女人,穿著很可愛的衣服,坐在玄關上。

我讀了很多關於日本風俗的資料,曉得為什麼她被派來我的房間。我想:「這可能很有趣!」

她會講一點英文。「你喜歡逛花園嗎?」她問。

我穿上鞋子,披上和服就走出去。她勾著我的手臂,指點花園的景色給我看。

後來我發現,原來只因為她懂一點英文,旅館經理覺得我大概會喜歡她帶我去逛逛花園,就這麼簡單而已。當然,我有點失望,但我知道東西文化交流時,很容易發生誤會。

讓自己日本化

過了一會兒,女服務生進來,說了幾句日本話——跟洗澡有關。我知道日本式洗澡很有趣,我很想試試看,所以我說:「好!」

書上說日本式洗澡很複雜,他們在浴池裡放很多水,從外面加熱。大家不能把肥皂放進洗澡水裡,把水弄髒——這樣下一個人就沒辦法洗了。

我走到盥洗室,浴池就在那邊。雖然中間有門而且緊閉,但我聽得出來隔壁有人在洗澡。突然門打開了,正在洗澡的那個人出來看看是誰闖進來。「教授!」他用英文對我說:「其他人在洗澡的時候,你這樣走進盥洗室是個很糟糕的錯誤!」居然是湯川教授!

他告訴我,毫無疑問,女服務生是問我要不要洗澡;要的話,她會先為我準備妥當,並且在浴室空出來時通知我。當我犯下這麼嚴重的社交錯誤時,我實在很慶幸對方是湯川教授而不是其他人。

這個日本旅館很宜人,有其他人來探訪我時,服務尤其周到。有人來到我的房間時,我們就坐在地板上談話。

不到五分鐘,女服務生就端著茶盤進來,上面除了茶,還有糖果,就好像在家裡招待客人一樣。在美國,如果有人到旅館房間來拜訪你,沒人會理你,你得打電話叫人來服務。在這裡用餐也與眾不同。你吃飯的時候,端食物進來的女孩會一直陪在旁邊,所以你不是孤單一個人進餐;儘管我沒辦法跟這女孩深入交談,不過沒關係。食物也很特別,例如湯是用一個有蓋的小碗盛著,打開蓋子以後,呈現一幅美麗的圖畫:點點綠蔥浮在美味的湯上,真是精采。

對日本人來說,食物的外觀也很重要。

我決定盡可能過日式的生活,但這卻意味著我得吃很多魚。從小我就不喜歡吃魚,但是我發現,在日本不吃魚實在太孩子氣了,我在那裡吃了很多魚,而且樂此不疲。

(等我回到美國,第一件事就是跑去賣魚的地方,但是太可怕了——就像從前一樣,我沒法忍受。後來我找出原因:原來魚必須要非常非常新鮮,否則就會帶有一些令我討厭的怪味。)有一次,我在日式旅館吃飯,他們端來一杯黃色的液體,裡面裝著一個又圓又硬、蛋黃大小的東西。一直到那時為止,我什麼都吃,但是這個東西把我嚇壞了,它看起來盤盤結結,像腦子一樣。我問女服務生那是什麼,她回答:「枯裡(kuri)。」這對我沒多大幫助,我猜那大概是章魚卵或其他類似的東西。我心裡毛毛的把它吃了下去,因為我想要盡可能日本化(三十年來,我一直記得「枯裡」這個詞,好像是什麼攸關性命的東西一樣)。

第二天,我在會場問一個日本人「枯裡」到底是什麼。

我告訴他,我覺得很難下嚥。

「那是栗子。」他回答。

我做錯了什麼?

我學會的日本話,許多時候還真的發揮了極大作用。

有一次,巴士遲遲不啟程,有個傢伙說:「嗨,費曼!你懂日文,叫他們快點開動!」

我就說:「早?、早?、行???、行???!!」意思是「快點!快點!走吧!走吧!」

我立刻發現,我的日本話大概不是平常用語。我是從軍隊的片語讀本中學會這些話,而它們一定十分粗魯;因為旅館裡的人都像老鼠般慌張地跑開,嘴裡說:「是!是!」

而車子也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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