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照之獄 第2章

在這憂鬱的氣氛中讀著案卷,不知不覺日已偏西。這時,妻子清花掌著燈燭進來了。

「還不休息嗎?」

清花一邊將燈燭移到燭台一邊問。嗯,瑛庚回應道。

「……果然還是判不了死刑吧?」

清花用很低的聲音問道。瑛庚一怔抬起頭來,放下卷宗看著妻子年輕的臉龐。被這桔黃的燭光映著,清花雪白的面龐上略帶著一些硃紅色。但是,表情顯得很生硬。

「李理說你不會殺掉狩獺。這就是你的結論嗎?」

清花的語調中似乎帶著一絲責備。瑛庚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你在說什麼呀?李理問我會不會當殺人犯,我當然說我不會了。」

「別裝不知道了。」

瑛庚沉默了。李理這麼問他的時候,當然他是知道李理指的是什麼的。這個時候,芝草的百姓全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司法府。其他官府也不例外,甚至連官府里的下人們都在注視著。——注視著狩獺會不會被處死。

狩獺最初是在深玄郡司法部門審理的。判決是大辟——也就是死刑。之後狩獺被送往朔州司法部門,判決同樣也是大辟。只是在判決是出現了一些糾紛,有很多人認為應該交由國家司法部門進行判斷。因此狩獺被交到了國府司法部門——瑛庚他們的手上。

如果瑛庚再做出死刑的判決,那麼他的刑罰就確定了。狩獺將會被處死。李理可能是從在官邸工作的人口中得知了這件事,所以才會問瑛庚會不會變成殺人犯。李理現在還不能分辨殺人與處死之間的區別。

「她並不知道狩獺的事情。只是……確實,如果我做出死刑的判決,那就跟我殺人沒什麼兩樣了。想必李理會感覺很痛苦。」

多麼善良而又聰明的孩子啊。這一定會對她幼小的心靈造成傷害。——這麼想著,清花提高了聲調。

「那麼,如果您真的為李理著想的話,就應該判那個禽獸死刑。」

瑛庚驚異地看著妻子的臉。清花並不是官吏。身份雖然有一個「胥(下官)」的職位,但那也只是為了方便照顧丈夫瑛庚而安插的一個官職。是一種把不是官吏的家人也加入仙籍的一種方式。但清花本身與政事並沒有任何關係。而且至今為止也沒有對於瑛庚的工作插過半句嘴。

「你這是怎麼了?」

「那個禽獸連孩子都殺。被害者裡面甚至還有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如果你疼愛李理的話,你就應該站在被殺掉孩子的父母的立場上想想。」

「這個,那是當然的——」

瑛庚剛想說話卻被清花打斷了。

「不,我知道,你現在正在猶豫不決。」

這是事實,所以瑛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瑛庚確實是在猶豫不決,也可以說,實在是躊躇不定。

「為什麼要猶豫呢?對於這種濫殺無辜的禽獸,難道還有必要講人情嗎?」

清花這麼一說,瑛庚只有苦笑了。

「這並不是什麼人情的問題。」

「既然不講人情的話,那為什麼不能判死刑呢?如果當初被殺的不是駿良而是李理呢——」

「這完全是兩碼事!」

瑛庚帶著訓斥的口吻說道。清花是瑛庚的第二個妻子。外表看起來比瑛庚年輕二十歲左右,但是實際年齡已經將近八十歲了。

「那麼,到底是哪碼事呢?」

「……對於你來說可能很難理解,但是法律是不講人情的!」

「那麼,也就是說那個禽獸還有什麼理由了?」

「也不是那麼回事。——狩獺的行為是不可原諒,人情上來講也沒什麼好說的。你和百姓們的憤怒我都理解。對於狩獺我也是非常憎恨的。但是,死刑並不是說因為我不原諒你所以我就要把你處死這麼簡單的事!」

瑛庚儘可能以平穩的語氣說話,但是清花的表情卻越來越難看。那眼神彷彿是要把瑛庚射穿一般。

「您還是在把我當成是不懂道理的傻瓜一樣來看待吧?」

「哪有這回事——」

剛說出口卻被清花打斷了。

「可是您知道現在在芝草,還有孩子在繼續失蹤嗎?」

「是有這樣的傳言。但是,這可不是狩獺做的。」

我知道,清花提高了聲調。

「您真的以為我傻到那種地步嗎?狩獺現在被收監了,當然與他沒有關係。我想說的是,最近芝草很不太平!」

「是嗎——」

「春官府的下官宅里,下人們全被殺了這件事您知道嗎?因為其中一個下人被主人訓斥後懷恨在心,卻把怨氣遷怒到跟他一起工作的同伴身上。最近柳國老有這樣的事發生,這個國家到底是怎麼了!」

面對著清花,瑛庚沉默了。最近,讓人費解的事——而且是兇惡事件時有發生,這是事實。

「我覺得這個國家就快完了。如果您赦免了那個禽獸的死罪,那麼就好像是鼓動百姓犯罪一般。難道您不覺得現在更加需要嚴厲的法律嗎?您不覺得應該讓更多的人知道殺人者要償命這個道理嗎?」

這憂鬱的氣氛中,瑛庚嘆了口氣。

「但是,像狩獺那樣的人並沒有這種意識。」

清花詫異地看著瑛庚。

「實際上,死刑對於防止犯罪來說並沒有效果。非常遺憾,即使使用嚴刑曆法也阻止不了犯罪。」

清花不以為然。

「那麼,如果李理被殺害了您也會赦免兇手的死罪嗎?」

「我並沒有這麼說。這根本就是兩碼事。如果李理出了什麼事,我絕對不會放過兇手。但是這跟作為一個司法官員來運用法律手段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清花像瑛庚投出了蔑視的眼神。

「那麼,也就是說如果李理被殺,你是不會判兇手死刑的,對嗎?」

不是這樣,話剛出口,清花已經轉過身去,走出了書房。不知何時周圍已經暗了下來,清冷的夜風夾雜著陣陣蟲鳴吹進屋來。

瑛庚望著清花的背影嘆了口氣。

「……並不是這麼回事。」

法律是不容許人情滲入的。絕對不允許。所以,如果李理被殺害,當然瑛庚將被要求迴避案件的審理。這就是司法程序,他本來想這麼跟清花說的,但是說了清花也不會懂。恐怕她會說只要向擔當案件的司刑拜託一下就行了。這樣的話可能就只能回答說,即使心裡這麼想也不可能說出來。

瑛庚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坐到了椅子上。將肘部撐在書桌上,用手掌輕輕按住了額頭。

瑛庚沒有把妻子當傻瓜。至少,他一點也沒有覺得妻子傻。但是,問題是法律不能因人情而有所變動。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向妻子說明。

清花一點都不傻,甚至在實際生活中是一個非常聰明賢惠的女人。只是,她不能跳出人情來看到事物的道理。清花本人主張自己是一個非常明事理的人。但是她所謂的事理是以她所在乎的人情為前提的。每當瑛庚說到那不一定就是真正的道理時,清花總是反駁說沒有人情道理就不存在。

在清花看來,瑛庚在工作上不講人情,混淆了真正的「道」與官僚們追求功利而夸夸其談的「道理」。實際上無知的是瑛庚。但是身居高官的瑛庚,卻總是把自己當傻瓜。

每到這種狀況,清花總會生氣,生氣後就說要分手。並說要解除婚姻關係,交還仙籍回到平民中間去。

瑛庚不知道要怎麼說清花才能理解。出於職業上的習慣,瑛庚做不到講理放到一邊而講人情。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瑛庚越是試圖解釋就越是讓清花生氣。這樣下去的話清花總有一天會離他而去。——就像他的前妻那樣。惠施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笨!」

兩位妻子都說了同樣的話。那麼是不是可以說,實際上正確的是這兩個人呢?

瑛庚憂鬱的視線的前端,是記錄著種種悲慘犯罪的卷宗。

被害者是駿良,八歲。同時李理也八歲。沒當想到這些,就覺得坐立不安。在迴廊跟李理分開以來,積聚在胸口的失落感彷彿依然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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