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丕緒之鳥 第三章

轉自十二國記吧翻譯:那聲音來自天際

第三章

看來製造陶鵲是免不了的,沒有空閑用來胡思亂想了。

丕緒放棄了思索,坐到桌子前。在羅人府的堂屋裡,他擁有自己的一個房間。面積不大的房中擺著兩桌兩塌,是過去與祖賢同住的地方。其中的一桌一塌已堆滿雜物。至於丕緒自己使用的另外一桌一塌,則得到青江的收拾整理,但因為長久不來,也已經積了一層灰。丕緒將灰塵掃拭乾凈,雖說不情願,可還是鋪開紙,研好墨,取了筆——但卻就此停了下來,一點頭緒也沒有。

想要繪個草圖,腦海中卻一片空白。

丕緒常對人說自己的靈感已經枯竭。但他認為,那只是不想去做,而不是不能去做。那種去嘗試、去製造的意願的確是枯竭了。但是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真的什麼也想不出來。

是不是長期玩忽職守的緣故呢——丕緒心道,他試著回憶自己過去努力思考的情形,卻發現當時的記憶已經模糊。

以前也曾多次有過陷入困境、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況,但即使在那樣的情況下,丕緒的腦海中也轉著無數個念頭的片段。只是提不起從中選擇的興緻。硬是打起精神選擇後,也無法繼續前進。——所謂的困境應該是那樣。不像現在,腦海中什麼都沒有——連片段也沒有,軟綿綿的一片空白,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體會到。

丕緒自己不禁愕然,緊接著又開始著急。舉辦大射的話,需要備齊相應數量的陶鵲。單說完成這個數量,就需要工手不眠不休地勞動半個月以上。在那之前,還要反覆實驗,要讓射手們試射並施加調整,陶鵲自身也要做好。當真從頭做起的話,不立即著手是趕不及的。非得想出什麼不可,然而什麼都沒有。

——哦,丕緒恍然悟到,原來自己已經走到盡頭。

是什麼時候完結的呢?從蕭蘭消失的時候起——還是,從予王賜言的時候起?又或者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從失去祖賢、並把陶鵲看作百姓以來,丕緒就像著了魔似的製造著陶鵲。也許,這種狂熱與先前那種「很想製造」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不錯,這期間丕緒並沒有從制鵲過程中,感受到絲毫快樂。

——明明可以做得漂亮一點的。

每次接到他的指示,蕭蘭都會苦笑著說到。丕緒則總是反駁,以射碎陶鵲為喜是不對的。

「陶鵲被射殺而跌落是件凄慘的事情。」

看看現實吧,丕緒指著窗外的峽谷說。兩峰間的峽谷,雖然已被茂盛的梨樹遮掩了一部分,谷底卻仍能看見下界,被王捨棄的、被權力踐踏的、凄慘的下界。

「無能的國君、草率的施政,已使國家荒廢。百姓們受不仁的政策所害,誰不是饑寒交迫。王單用一個指頭,就可以解救百姓,也可以將百姓推向貧困的深淵。甚至剝奪他們的性命。這些都必須通過陶鵲讓王明白。」

蕭蘭茫然一嘆,回答說,

「通過陶鵲能使人明白嗎?對於有心人來說,即使不看陶鵲也能明白吧。對於不能領悟的人來說,即使看了也沒用啊。」

「或許吧。」

蕭蘭的話有一定道理,但是除此之外又能做些什麼呢。

「為永遠不知感激的王製作陶鵲嗎?在射禮上讓王和近臣們高興一時,然後什麼也改變不了。」

「可這是我們的工作嘛。」

見蕭蘭說著理所當然的話,鎮靜自若地做著手工活兒,丕緒不由得焦躁起來。她安於現狀的模樣讓丕緒更加氣憤。

「的確,我等雖屬官吏,卻是說不上話的下級官。不能參與國家大事,從職務上說,也不會有人來問我們對國家大事的意見。但是,蒙國家賜予官位的事實是相同的。我們的肩上也擔負著民生大任。至少要通過自己的工作,為百姓們做點什麼——不這樣怎麼成。」

蕭蘭頭也不抬,竊竊而笑。

「為百姓——嗎?」

「那麼你倒說說看,羅氏、羅人為何存在?」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蕭蘭吃驚地說,然後一笑。

「對人類來說大家都是一樣的,都要認真做好自己被賦予的工作。所以,當難纏的羅氏提出無理要求時,身為羅人的我不也好好完成了嗎。」

「通過完成工作來迴避現實、不去正視現實,什麼也改變不了。」

「就算不正視,就算不喜歡,也會映入眼帘啊。——即使身為王也是一樣的吧。碰到不願看見卻強加給他的難題,不也只能閉上眼睛嗎?」

「——就像你從不正視下界,而用梨樹遮掩一樣?」

諷刺的話一出口,只見蕭蘭縮了縮肩膀。

「因為,就算看著荒蕪到極點的下界也沒有用嘛。看看更美的景色不是很好嗎?特地去看討厭的東西,特地讓自己難受不是很傻嗎?」

「所以呢?這就是你把自己關在工舍中,終日對著桌子工作的原因。只有在這個封閉的空間才能找到快樂嗎?」

當然啦,蕭蘭歡快地笑了起來。

「不過,請別說其他地方沒有快樂,只說這裡有快樂。製作工藝品非常有趣,不論做得好不好,——都很快樂的。」

說著,蕭蘭取來銼刀,開始打磨銀制工藝品。

「不去想多餘的事情,只把精力集中在作品上,特別有意思……」

她彷彿喃喃自語,而後咯咯輕笑。

「也許百姓也是這樣生活的呢,意外吧?就拿你所『喜愛』的普通婦女來說吧,比起王的情況,她們更容易因小事而喜,比如飯能否做得美味,比如碰到了好天氣衣物就容易干,等等。她們也沉浸在小小的快樂中過著日子。」

說著說著,她似乎察覺到丕緒的不快,趕緊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經地說,

「當然,遵照羅氏的話去做也是很快樂的。」

蕭蘭並不打算正視現實,丕緒得出結論。她對國家和人民不感興趣。比起國家和人民的傷痛,她更在意尋求自己周圍卑小的快樂。祖賢行刑的時候,她雖然也哭得聲音嘶啞,但是對她而言,僅僅是為親人過世而哭,沒有更深的含義。與丕緒一直不能釋懷相反,蕭蘭很快就從傷痛中平復過來了。她說,此事雖然遺憾,但過去就過去了。

蕭蘭是這般態度,因而羅人府的工手們也大抵如此。只要有身為羅氏的丕緒的命令,他們就算不贊同,也會老老實實地完成工作。丕緒孤立無援,沒有得到任何人的理解。祖賢之後的射鳥氏們,認為把事情全部交給丕緒足矣。他們對丕緒在做什麼毫不關心,他們要的是結果。是雲上之人是否高興的結果。而丕緒恰好總能滿足射鳥氏們的要求。

丕緒所做的陶鵲,一般都能令高層滿意。雖然受到「不夠歡快」的評介,但卻有莊嚴之美,反而是好評更多些。其實這未必是官員們的真心評價,只是他們習慣性地認為,既然是有名的「羅氏中的羅氏」做出來的東西,給予好評總是不錯的罷。雖然知道官員們並非真心,但被人笑嘻嘻地稱為「完美」,對丕緒來說依然是個打擊。官員們習慣性地給予讚美,卻不能體會丕緒通過陶鵲真正要表達的內容。反而是一位身份不過士兵的射手,在儀式後拜訪了丕緒,說他的射禮悲傷痛苦,動人心魄。真夠諷刺的,身份低的人能夠理解,居於高位的人卻全然不解。明明是非告知不可的上層,丕緒的意圖卻完全傳達不到。

在丕緒埋頭製造陶鵲的過程中,兩位女王有如曇花一現來去匆匆。大多數時候,玉座是空缺的,從而大射也無法進行。但丕緒並沒有放棄他的念頭。不久後,終於迎來了向王表達意願的機會。

那便是予王的即位大典。

當時造的陶鵲擁有修長優美的翼和尾,不是從陶鵲機中拋擲上來,而是從陶鵲機中推擠出去讓它飛起,好象滑翔一樣在空中巡迴。彷彿從高處飛舞著降臨的鳥兒。被射手們射中後,發出纖細的聲音,散出五色的飛沫,從兩枚翅膀和尾部中間裂開。掙扎翻滾似的跌落在地。裂開的聲音如同悲鳴一樣不絕於耳。掉下來的翅膀撞擊著地面,破碎的聲音清脆到令人痛心。最後只化做一堆鮮紅的碎片。射禮完成後,到處是閃著光的玻璃碎片,將御前的庭院染得鮮紅。

王與高官並坐於承天殿,御前寬敞的庭院里一時間寂靜無聲。氣氛凝重的沉默,使丕緒頓時意識到,他的目的終於達到了。射禮結束後予王召見了丕緒,雖說隔著帘子,也算直接賜言予他。

而她一開口首先說到,「好可怕。」

「為何要用那般不吉之物呢?我真不願見到如此悲慘的景象。」

丕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正因為悲慘所以才想讓王看到,失去百姓是一件多麼悲慘的事情。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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