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Ⅰ
事情發生在第三天。結束三個小時的課,寫完實習日誌,正要下課回家的時候,二年六班的學生跑來叫後藤。說他們在準備體育祭,處理四角木材的時候不慎打破了玻璃窗。他趕緊跑到學生們手忙腳亂地進行作業中的體育館後面,按照後藤的指示處理完畢。放學後留下來準備體育祭的學生們喧鬧成一片。如果班上的學生在放學後留校,後藤也得跟著留下來。然而只要後藤留下來,廣瀨當然也就不好意思先回去了。
廣瀨想著這些事,聯絡了負責的職員,走在走廊上正準備回準備室,這時他看到二年六班的教室里有人影。今天並沒有人提出課後要留在教師里的申請,他狐疑地往教室里探看,發現在裡面的人竟然是高里。
看不出他在裡面做什麼,甚至看不出他像在想事情或發獃的樣子。只見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兩手輕輕交抱著擱在桌上,視線望向窗戶的方向。唯一的感覺就是——他就在那邊。
「怎麼了?還沒回去啊?」
廣瀨站在洞開的教室門口出聲問道,高里猛地抬起視線回過頭來,然後靜靜地點點頭。
「是的。」
「做準備工作嗎?」
廣瀨不自覺地想找話跟他說,於是便一邊問著一邊走進教室。
高里筆直地回視著廣瀨的臉。
「沒有。」
就在這個時候。廣瀨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竄過高里的腳邊。他停下腳步,視線追著那個掠過他視野的影子。那個影子的速度比廣瀨的視線還快,一溜煙地竄逃到廣瀨的視野之外了。事情發生在一瞬間,而且廣瀨也沒有正眼看到,不過他覺得那個東西看起來像某種獸類。廣瀨愕然地環視著影子竄逃的方向,但是他當然看不到任何東西。
「你有看到剛剛那個東西嗎?」正想這樣問,卻和高里筆直的視線對個正著。他的視線當中不帶任何色彩。廣瀨突然覺得很難為情,只好把視線投向教室的角落。空蕩蕩的教室里只棲息著乾熱的夏天空氣。
廣瀨苦笑了一下,再度看著高里,而他也定定地回看著廣瀨。
「留校趕工嗎?」
「不是。」
「還是身體不舒服?」
廣瀨靠過去問著,高里卻只是定定地抬眼看著廣瀨搖搖頭。
「沒有。」
高里的答覆永遠都是那麼的簡短。廣瀨盯著那張抬眼看著自己的臉孔。高里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平靜得好像大徹大悟的人一樣。
「你叫高里,是吧?」
廣瀨再度確認這個他已經牢記在心裡的名字。而高里只是點點頭。
「你沒有參加課後社團活動嗎?」
「沒有。」
「為什麼?」
廣瀨想盡辦法要讓高里多說一點必要的答覆之外的話,便這樣問道。高里微微歪著頭,以不像他的年紀該有的平靜聲音回答道。
「因為我沒有加入社團的興趣。」
雖然總算讓高里開了口,可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違和感還是沒有改變。高里並沒有拒絕廣瀨,但是看起來也不像歡迎他的到來。純粹只是因為廣瀨跟他講話,所以他盡責地回答而已。就只有這樣的感覺。
「你在做什麼?啊,我不是在責問你,純粹只是好奇。」
高里微微歪著頭,回答道:「我在看外面。」
「只是看嗎?也沒有想什麼嗎?」
「沒有。」
真是個奇怪的傢伙。廣瀨不認為可以看到什麼特別有趣的事情,不過還是把視線望向窗外。因為角度的關係,從廣瀨所在的地方只能看到體育館的一半屋頂,還有上頭那條用藍色的玻璃製成的桌子似的水平線。坐在椅子上的高里或許只能到天空吧?
「只能看到天空啊。」
「是的。」
高里把臉轉向窗戶的方向。從視線的角度來說,他似乎是在看天空。外頭天氣很好,在九月的這個時刻卻還看不出即將天黑的樣子。只有萬里無雲的冷冷藍空像一塊布景一樣無限擴展著。
「我看不出這樣的風景有什麼好看的。」
廣瀨的語氣中很明顯地帶有困惑的色彩,但是高里並沒有特別回答他,只是微微揚起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廣瀨莫名地感到心浮氣躁,可是又覺得在這個時刻轉身逃離教室實在有點不甘心,於是他便毫無意義地問了高里一些問題。譬如體育祭時他參加什麼比賽?喜歡運動嗎?上課還愉快嗎?擅長的科目?一年級時的導師是誰?畢業於哪所高中?還有家庭成員等等。
高里看著廣瀨的眼睛,簡單地一一回答。沒有決定參加什麼比賽、沒有特別喜歡或討厭的運動、沒有特別覺得學校無聊、沒有擅長的科目等等。他總是非常簡短地對廣瀨提出來的問題做最低限度的回答。
他不會多說沒有被問到的事情,也不會對廣瀨提出任何疑問。只要問他,他會有答覆,但是如果沒有多問,他就不回答。雖然看不出他對應付廣瀨一事感到痛苦,但是也沒有積極地想和廣瀨交談的樣子。
「我這樣說可能有點冒昧,不過我覺得你有點奇怪。有沒有人這樣說過你?」
廣瀨知道這個問題有點失禮,不過他還是忍不住問道,結果只得到高里簡短地回答了一聲「有。」聲音中不帶任何一絲絲感情。
「我就說吧。」
廣瀨笑著說,高里也擠出了一絲絲的笑容。那種表情就像熟悉人情世故的大人們所慣用的應酬表情一樣。高里不會給人粗俗的印象,所以不至於產生不快感,可是就是無法拭去那難以形容的違和感。他那沉著穩重的態度和聲音與其說大幅超越了年齡的層級和帶有大人的味道,不如說給人一種老成的印象。而那種感覺和他真實的年少外表實在不相符。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那麼地不協調,讓廣瀨感到極度困惑。
廣瀨切身地體會到後藤所說的異質。真要說高里是個「奇怪」的人,不如說是「奇妙」的人。因為他沒有任何地方會引起別人不快,所以好像只有「異質」能作貼切的形容。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麼,但是看起來也不像有什麼扭曲的思考模式。
「我打擾到你了?不好意思。」
廣瀨這樣說道,用張帶著笑容的臉便回答道:「沒有。」
Ⅱ
「高里這孩子真是奇怪。」
第二天午休時間,廣瀨在化學準備室里這樣說。後藤出去吃午飯了。
廣瀨的身邊有四個學生。廣瀨心想,不管是現在或以前,總會有把準備室當根據地的人。這些人總覺得有什麼事情太多或過少,在教室里找不到落腳處。只是廣瀨在學期間時,聚集在準備室的都是一些有著更為破天荒想法的學生,而現在圍在他身邊吃著午飯的學生和以前看到的人相交之下,讓他有種小巫見大巫的感覺。
「我們都很清楚高里是很奇怪。」
用感慨的語氣這樣說道然後抬起頭來的是一個叫築城的學生。他跟高里同樣都是二年六班的學生,好像是今年才開始到準備室來串門子的。
「我知道,昨天我跟他講過話。」
再也沒有其他地方像準備室這麼適合用來吃午飯了。不但採光好,夏天時還會開著冷氣。後藤還會大方地請大家喝茶。只不過用的容器是燒杯。
「那傢伙乍看之下很溫和,對不對?」
築城的語氣中似乎帶著一點刺。
「難道真實的生活中不溫和嗎?」
「這個嘛,也許吧。」
語氣中隱約含有些許的不滿。或許是有不同的看法吧?一個叫岩木的學生看著築城的臉。
「怎麼了?」
「沒什麼。」
被築城不客氣地一頂,岩木很明顯地表現出畏怯的樣子。他也是二年級的學生。就讀二年五班,但是上選修課目時是和二年六班一起上的。
「幹嘛?你討厭高里嗎?」
「沒什麼。」
「幹嘛呀,有話就說啊!」岩木緊追不放,築城把臉轉開,企圖不去討論這個話題。一年級的野末和三年級的橋上興味怏然地看著他們。
「他不就是一個個性陰沉的人嗎?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不好。還是那個傢伙背地裡做了什麼事?」
岩木問道,築城便一吐為快似的說。
「總之,那傢伙就是奇怪。」
他的語氣中莫名地帶著焦躁的味道,所有的人都露出訝異的表情。
「哪裡怪?」
橋上繼續追問,於是築城便低垂著眼睛,用堅定的語氣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