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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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被殺的事你聽說了吧?屍體是孔廟附近一位老人發現的。據說那位老人極其虔誠,每天都把孔廟周圍打掃得乾乾淨淨,如此慘不忍睹的一幕,偏偏讓他碰到了。」

清七說著,轉眼就把一個包子吃了下去,緊接著又抓起一個。清七喜歡甜食,更喜歡喝酒。他最近手頭有些緊,點心一類食物都比較節制,像今天這樣盛了滿滿一盤茶包子擺在面前,自然是喜不自勝。

「因為死者衣服上印有商號和姓名,所以很快就查清了身份。被殺的是個木匠,叫德兵衛。」

「木匠……」

果然不出少爺所料,被殺的是個手藝人,然而少爺並沒開口。事到如今,才把自己目睹殺人現場一事告訴捕頭,已經太遲。如果說出來,就會被質問:為什麼沒有早早向官府報告?結果一定會被狐疑的眼光盯著,問一大堆問題。

「那人生前是木匠師傅,手下管著六個人。雖然多少有些不細心,但似乎是個性情豪爽、手藝精湛的好木匠。為什麼被人殺害,目前還不清楚。」

「是不是喜歡賭錢,或者欠人債務……」

「他老婆和弟子趕到現場後,我都問了,好像沒有這類事。」

「不然就是為了女人,和誰起了爭執?」

「很難想像他會和什麼風流韻事扯上關係。年紀比我還大,而且其貌不揚,要是爬到屋頂上,會被錯當成獸頭瓦。頭被砍了下來,就算和平時有些差別,也和美男子相差太遠。」

「什麼,頭被砍了下來?」

聽了清七這話,一太郎一下子呆住了。他可以肯定,自己看到的那具可憐的屍體,頭和軀幹是連在一起的。月光之下,清清楚楚看到了和服被血浸濕的樣子。如果只是沒有頭的軀幹,不可能看不到。那時,頭垂在了肩膀上,對,而且是看向右邊松樹根的方向。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少爺端坐著,陷入沉思。

一太郎離開之後,難道有人在漆黑的夜裡,特意跑去把已死掉的木匠的頭砍了下來……

(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件事實在無法理解。少爺一不說話,日限大人慌了神。他生怕身體虛弱的少爺聽了這麼恐怖的事感到頭暈。然而,一太郎平心靜氣地問:

「大人,您認為是誰、出於什麼動機做出了這樣的事呢?」

聽了這話,清七放了心,少爺連八丁堀同心(註:負責庶務、治安等事務的下級官員。)大人的想法都說了出來。

在其他地方說辦案的事雖不值得讚揚,但說給身體虛弱、不能隨便出門的少爺聽,不用擔心話題岔得太遠。一太郎喜歡聽外邊的事情,以前清七也給他講了許多自己立功的故事,並沒有什麼不妥。

「據巡邏的同心大人推斷,這是武家試刀(註:指武士殺人來檢驗刀劍的利鈍。)所為。雖然斬殺得不十分利落,但現在武士當中就是有很多傢伙,功夫比他們的刀差遠了。」

「啊?」

他這樣說,少爺不能認同。首先,昨晚看到的那個兇犯手裡拿的不是刀,比刀短得多。而且那人也不像是武士。

「即便這樣,木匠師傅收工後,為什麼會跑到孔廟去呢?無論是工地還是他的住所,方向都差得遠啊。」

「會不會是去見誰,正在回來的路上……」

少爺說道。然而,清七卻好像不同意。

「他們說,木匠師傅是在大和橋附近一丁目出生、長大的。老婆好像是深川人。無論如何都不會過昌平橋。但既是木匠嘛,說不定其他地方有活做,有什麼熟人之類的。」

「這件事可真怪啊。」

「只是目前不明白而已。」清七有些不服氣,那副表情和氣勢彷彿在說:

「什麼?等一等,我現在就把事情的始末講給你聽。」

然而,少爺心裡卻明白得很。「大人,這恐怕很難吧?」

「打擾了。」

這時,仁吉端來了新換的茶。

「日限大人,您的手下正吾來店裡找您了。」

「哎呀,我是不是待得太久了?」

清七趕忙站起身,一看袖子里,仁吉早塞了東西,清七一臉歡喜。不僅如此,仁吉又把用竹皮包著的十來個包子也遞了過去,說是給清七夫人的。

「這……可真過意不去。那,少爺,我們回頭見。」

剛換的新茶也沒工夫喝,清七就由夥計們送出了前門。

看著清七遠去的背影,少爺推測出了一件事:從清七吃包子的樣子來看,捕頭大人的妻子阿崎的身體恐怕還不大好。她自從前些年發高燒以來,就一直時起時卧,病情時好時壞。

總的來說,捕頭似乎並不能從同心大人處領取足夠的津貼。如果老婆有收入,生活就會寬裕一些。清七的老婆阿崎是女紅能手,據說以前很能賺錢。只要有這樣的妻子,捕頭就不需要收和案子相關的人的好處。也就是說,自從阿崎卧病以後,日限大人在錢方面開始變得越來越吝嗇。這樣的捕頭容易走上敲詐勒索的道路,所以風評不好。清七之所以到現在還能幹下去,沒有受到惡評,完全是因為他的管轄範圍是大商號雲集的大和橋地界。

(一旦有什麼事情發生,可就全拜託了。)

說這句話時,塞進他袖子里的金幣的重量,絕非平常可比。

「大人剛才說了什麼?」

仁吉回來後,一邊收拾點心盤和茶,一邊問。

「他似乎認為是武士試刀所為。」

聽了少爺的回答,仁吉挑起了半邊眉毛。

「您昨天不是說,您看到的兇手,手裡拿的不是刀嗎?」

一太郎點點頭。仁吉失望地嘆了口氣。

「果然,我們不調查,兇手可能很難被繩之以法。」

這時,佐助從廊子里走了過來。仁吉把清七的話告訴佐助後,佐助只是簡短地哼了聲:「切——」

「那捕頭完全是個酒囊飯袋,既然除了受賄沒其他本事,還不如沒有的好呢。」

妖怪的話毫不客氣,少爺聽了,連忙叮囑:

「這種話絕不能在別的地方說!」

妖怪和人不同,身上隱藏著的危險一觸即發,令人不禁直打冷戰。

「這個我明白,不用擔心,我這個夥計可是很有修養的。」

「我們優秀的佐助有何貴幹啊?大白天就跑到我們這邊來,真少見啊。」

雖然兩人經常一起陪著少爺,然而做事的地方卻彼此分開。仁吉有豐富的藥材知識,所以和忠七一起負責藥行。佐助則有著人人羨慕的領導者的氣質,所以負責指揮船夫,成為支撐船行的重要力量,只要是在店裡,一般無暇抽身。

「剛才來消息說,我們的常磐號到達品川了。那批貨物就裝在船上。」

「啊,就是從長崎來的那批貨物?那什麼時候能到啊?」

「聽說今晚就能到。應該運到裝有藥材的三號倉庫。正因為貨物重要,所以老爺希望一段時間之內由少爺保管倉庫鑰匙,說是擔心萬一小夥計或者其他人進入倉庫看到那東西,會惹出麻煩。」

「知道了!就這麼干吧。」

少爺說得乾脆輕鬆,旁邊的仁吉則不安地望著少爺,指頭用力彈了彈點心盤。

(仁吉難道擔心我拿比筷子重的東西會累死?)

問這個問題有點無聊。就算問了,他多半也會回答說:當然是了。

然而,現實是,還沒來得及和仁吉這樣開玩笑,小夥計就跑來說,第一支船隊已經抵達了京橋附近。運到長崎屋店鋪的貨物,很多都是藥行要用的。聽到消息,仁吉和佐助立刻出去接應,少爺則和掌柜留在店裡。

為了生存下去而必須處理的日常事務近在眼前,繁忙至此,就算少爺和夥計們心裡再挂念,現在也不是去追查殺人兇手的時候。

運來的貨物有贊岐和阿波的砂糖、琉球的紅糖,此外還應該有很多鬱金、甘草、通草、大棗等。

船到港後的一兩天,藥行會忙得不可開交。因為人手不夠,儘管仁吉平素不願長時間離開少爺,這時也只好去幫忙。

運來的藥材先拿到店裡土牆倉房對面一處通風條件好、內中又寬敞的木板房攤開來晾。接著就要在入庫之前,對藥材的質量、產地、價錢和分量進行確認。仁吉對其他夥計的眼力不放心,所以親自把關。大部分事務夥計都能勝任,只有藥品調劑不能完全託付給他們。掌柜雖擅長計算,經常看賬本,但原本在船行任職的他,對事關重大的藥材還不太熟悉。所以少爺與掌柜和一個小夥計留在店裡,專門負責接收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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