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終

「你快點看啦。」

「等一下,你看太快了吧。把剛剛看過的拿起來再看一次不就得了。」

「我已經看過三次了耶。是武你看太慢了啦,快點。」

「羅嗦,給我閉嘴。我是那種喜歡好好坐下來品味文章的人。」

武一口回絕掉舜的拜託,目不轉睛地掃視著這封由澀澤薰所寄出,用A4白紙寫成的書信。

從關門海峽被遣送回來之後,兩人過著軟禁生活的鶴木山樓,早已被晚秋楓葉染上一片紅彩。

成群鱗雲流經澄澈藍天的高空地帶。兩人站在二樓晒衣台遠眺著由紫紅及黃色、綠色交織而成的中國式山水景觀,互相爭搶今天早上由來自東京的肥胖使者手中接過的書信。

「拿去吧。」

坐在安樂椅上的武隔著桌面,將看完的信紙遞給舜,再順手抄起另一張信紙。臉上布滿笑意及亢奮感。收到睽違整整五年的薰捎來的訊息,要他不高興也難。一邊掃視厚厚的書信,武及舜也是時而歡笑、時而噙淚、時而認真地透過文章內容與薰進行心靈交流。

噗嗤一聲的武仰天大笑。

「啊哈哈,這個叫靜的人是怎樣?信上說她的運動服顏色有時候會換呢。真是有趣。」

「這裡寫說她多了個義妹,好像是個好女孩呢。薰似乎過得很幸福。」

「這個玉是什麼人啊?薰好像寫了很多有關玉的事情耶。」

「真的耶,你很在意嗎?」

「嗚……可、可是他應該跟我們沒得比吧。畢竟我們可是在這裡一同生活了整整七年耶?對薰而言,當然比較重視我們。這點准沒錯。」

「嗯,他也不是可以拿來做比較的人物就是了。薰她自己也寫說無法把我們跟他擺在天秤上權衡輕重啊。」

「哼,其實真的是比較重視我們啦。可是她還得顧慮到町民們的感受……她就是溫柔過頭了點。」

「你總是這樣擅自認定事情的結論,這是個壞習慣喔。」

「羅嗦,我只是善待自己罷了。但是看著這封信,會讓我覺得她好像也已經長大了呢。總覺得果然已經不像以前那樣了呢。」

「畢竟自那之後已經過了五年啊。她的外貌八成也變得成熟一些了吧。」

「會是什麼模樣啊?是不是變得比較有女人味一些了?」

「要不然試著想像看看?」

兩人昂首望天,試著在藍天當中勾勒出五年前,還只是個十二歲少女的薰的現在長相。

儘管連結出一幅近似她長相的圖案,但記憶卻已變得模糊不清。五年似乎是一段足以讓人的五官輪廓變得不清不楚的漫長時光.

兩人一邊思考著「時光」這項不由分說地持續流逝的玩意兒究竟有多殘酷,一邊斷斷續續地開口交談。

「……好想見她喔。」

「嗯,真想見她。」

「……應該見得到她吧。」

「當然見得到。總有一天……」

「我們把這玩意兒做成護身符好了。打個洞,穿線作成項鏈掛在胸口。」

武像是重新打起精神似地,從口袋裡取出一顆大號斑紋瑪瑙,舉至眼前秀給舜看。這是來自東京那位肥胖使者連同書信一併交給兩人的寶石。

那名像個相撲選手的使者說:「澀澤薰有吩咐,要我順便把這兩顆斑紋瑪瑙轉交給兩位天子候補生。」兩人很感謝他在由東京迴轉姬路的這趟漫長旅程途中,並沒有擅自變賣掉如此昂貴的寶石,而是完好如初地送交到他們手上。這名有骨氣的使者沒有報上名字,也沒收受他們的回禮,就這樣轉身離開此地。

「虧你想得出這個好主意呢,就這麼辦吧。等重逢之時,我們再面帶笑容,秀出項鏈給薰看吧。」

舜面帶淡淡微笑作出回應。

兩人默默看著放在彼此手掌上的斑紋瑪瑙。接著緊緊握住,不發一語地將寶石收回口袋裡去。

陣風吹過山樓,被楓葉染紅的山坡起伏地形跟著沙沙作響。

宛如聽見那陣風在耳邊竊竊私語一樣,武的腦海中再度浮現出五年前與薰道別之際所立下的約定。

——我會去接你的。等我打敗了美歌子之後。

這是武對不願分開而哭哭啼啼的薰所說的話。

——打敗美歌子。

武再次將這份決心刻畫在自己的頭蓋骨內側。

然而——感覺不太對勁。他這份決心並不是真心的。

藉由深呼吸調整過自己的心思之後,武再次嘗試將決心刻畫於心版上。

——我會……打敗美歌子。

不過卻只有言詞滑出聲帶,心意並沒有跟著湧現。先前被軟禁在這座山樓,日復一日遭到毆打的那個時候,每次只要他下定決心,明明都會有一股強烈情緒跟著飛竄而出。

——我……真的很憎恨美歌子嗎?

這個疑問取代決心,自武的心中深處一閃而過。

對美歌子的憎恨之情逐漸消失。

不,非但如此,這……

「武,你怎麼啦?」

猛一回種,只見舜面露詫異表情窺視著武的側臉。

冷不防被他這麼一問,武先是倏然挺直背桿,接著才板起一張臉望向夥伴。

「干、幹嘛這樣問?我沒事啊。」

「不不,瞧你突然一臉正經八百地悶悶不樂,我還以為你是不是肚子痛呢。」

「這算什麼?我多少也會有些心事好吧,你別管我啦!」

武撂下這句狠話,隨即一臉嘔氣地從椅子上起身,雙手靠著晒衣台的欄杆,對準遙遠的東方,也就是東京的所在方位送出視線。

由此筆直朝向東北方前進,跨越數座山峰,橫渡河川、通過怪物橫行霸道的廢墟之後,便可抵達十七歲的薰目前過著生活的地方。她既開心、又幸福地跟那些新同伴們生活在一起。正如在武身上也發生了因時間流逝而導致周遭狀況產生變化的現象一樣,薰也渡過了同樣一段漫長歲月,在她周遭的事物八成也都產生了變化吧。而每超越一次為了活下去而必須面對的困難及試練,自己的心裡也有一股不明感受跟著發生變化。相信薰肯定也已經變得跟以前的薰大不相同。

一陣難以言喻的寂寞感觸掠過武的內心。

武再一次試圖於藍天當中畫出薰目前的容貌。

他運用想像力,儘可能精密地將薰成長後的容貌投射至半空中。

然而——浮現在藍天之中的並非薰,竟是美歌子的形影。

那名踏過無數屍體、身裹紫色烈焰,一身雪白軍服沾滿鮮血,提供自身血肉給王劍啃噬,展露動人微笑的永恆少女。

武使勁左右搖了搖頭,將美歌子的身影趕出腦海之外,接著再一次嘗試畫出薰的形影。

然而——薰的臉龐竟在不知不覺之間轉變成美歌子的容顏。

在戰場上見到的那抹難忘微笑。說出逞強台詞又破口大罵武的那張生氣表情。以及儘管遭到雨俊玩弄,卻仍舊嘗試表現出堅強一面的那副高雅神情。嘗試描畫下薰的形影的秋季藍天當中浮現出來的,永遠都只是永恆少女的身影。

「我是笨蛋嗎?」

他對著自己如此嘀咕著說道。

他控制不了自己內心的變化。一股違反當事人意思的念頭,擅自從意識深淵泉涌而出。無論用多沉重的砝碼加以壓制,那股思念總是能推開障礙,超出武的記憶體容量,從意識深淵的內側滿溢出來。

「怎麼可能。」

武受到那股思念玩弄試著自我解嘲。每次想到美歌子的事,自己的愚昧就會既悔恨且悲哀又痛苦地發作。然而,他卻也察覺到在那陣苦楚感受中,同時暗藏著某種甜蜜的滋味。

秋天的太陽自遠方俯瞰著武。位在高空中的鱗雲群已在不知不覺之間改變形狀,雲底恰似被發梳梳過一般隨風飄流。天空在不知不覺間轉變像貌。由藍白兩色及陽光交織而成的天空圖案總是永不止息地游移改變。極其殘酷地不肯呈現出「靜止不動」的狀態。剛才的形狀,現在已變得截然不同。

「薰。」

武對著遠方小聲輕呼。

「美歌子。」

接著以沒人聽得見的微弱聲音,將這個名字並排於薰的旁邊。

心口痛得他無計可施。如今的武還無法理解,為何這個並非由肉體構成的部位會感到如此疼痛。

***

在遙訪過白河地區的一個月後——二〇七七年十一月,調布新町。

舒適的藍天滿佈於翠綠的多摩川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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