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八

盡情染紅西方天際之後,夕陽才沒入位於多摩川上游那座平緩的綿延山峰後方。

一片藍紫色的透明帷幕飄向天邊。夏季的夕陽景緻總是讓人感到有點心酸。吹過堤防的微風已捎來下一個季節的氣味。

多摩川河床地上架起了一座巨大箭樓。高度約七公尺左右,在以木材及壁板組合而成的內側填滿了浸泡過油的稻草束。有將近數百名來自多摩川沿岸共同體的居民,齊聚在這座箭樓周遭。

人們的表情不帶任何快活色彩。隨處可見面露沉痛神情的民眾跟家族或朋友手牽手、肩靠肩地排排坐在一起。

與白河移民地的血戰落幕至今,已過了整整兩周時光。

今晚,是專為參加那場大戰而不幸葬身沙場的戰士們所舉辦的慰靈祭。

這塊河床地雖曾於初夏時分舉辦過一場熱熱鬧鬧的星夕祭,但到了夏季尾聲的現在,當時那股喧鬧氣氛的痕迹早已蕩然無存,只剩失去親朋好友的遺族們的悲痛心情沉澱於此。

等到晚霞為夜色所塗抹,星光彷佛銀沙一般灑落在河面上之際,只見調布新町町長高比良啟十舉起右手,點火引燃這座箭樓。

追悼的火柱直指星空。由烈火輪廓紛飛四散的無數黃薔薇色粒子彼此交纏,恰似跳著圓舞曲的妖精一樣飄向悲傷的黑夜。

送葬笛聲依偎著這團大火。纖細、高亢、飄渺的夢幻旋律化作清澈水流,環繞於弔唁行列的縫隙之間。或許是眼帘內側映出了不歸人的面容吧,只聞河床地的各個角落紛紛傳出傷心啜泣聲。

町役場的職員們從箭樓取出火苗,移轉至燈籠里的蠟燭上頭。構成燈籠表面的彩色和紙上,畫有用來告慰英靈的幻燈圖案。只要點燃蠟燭,朦朧色彩就會浮現於黑暗當中。蜂擁而至的民眾從職員們手中接過燈籠,把帶有故人回憶的物品、自己的頭髮,或是從附近摘來的野花放入其中,再相繼將燈籠提至多摩川的昏暗水面上放流。

僧侶們開始誦經超渡,數百盞燈籠帶著黃色、橙色、淡紅色的火光溶入波浪之中。這些即將消逝的色彩緩緩沿著河川飄向下游。逝者已矣,這項儀式宛如將瞬息萬變的生命過程,濃縮成這短暫片刻一般,既悲戚又絕美。

身穿一襲全新子鹿色軍服的由紀,將自己的頭髮放進接過手中的燈籠後,隨即走下先前為了進行護岸工程而設置的石砌階梯,從那邊伸長手臂、將燈籠擺至河面上放流。檸檬色燈籠輕輕搖晃,與其他色彩相互依偎,在漆黑水面上映照出自己的色彩,並緩緩流向前方的黑暗。

雙膝跪在石砌岸邊的由紀,定睛目送漸漸變小的檸檬色燈籠遠去。死去的戰友,以及自己殺死的敵軍,由紀為了這兩者獻上自己的髮絲。

一旁的理緒,也將彼岸花放進由藍綠色和紙貼成的燈籠,再伸長小小雙手放到河面上。悲傷情緒也滲透了她那張稚嫩的臉龐。時常在路上互打招呼的農夫,經營雜貨店的親切大叔,以及偶爾會將賣剩的魚肉送給她的魚販大哥都成了不歸人。他們都是壓根兒不適合當兵打仗的和善好人,卻為了守護這座城鎮及家人而奉獻出自己的寶貴生命。剩下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由衷悼念及感謝他們的犧牲。

理緒將頭靠在由紀肩上,定睛注視著黑夜深處的諸多色彩。

無常的燭光恰似繁星點點彼此交纏、閃閃發亮,漸漸消失於黑暗的盡頭。

理緒和由紀不發一語,目送著自眼前飄過的燈籠漸行漸遠。

「久坂前輩,可以坐你旁邊嗎?」

怱聞有人出聲詢問的由紀回頭一看,只見提著柑橘色燈籠的牛丸露出一臉無精打採的神情。自從那場戰役結束以來,他就一直維持著苦惱不已的樣子,也失去了往常那股充沛活力。

由紀嘴角微揚,露出淡淡微笑。

「嗯。」

牛丸一臉過意不去地屈膝跪在由紀左邊,同時簡短向理緒打了聲招呼後,才將燈籠放到水面上。接著他彎腰坐下,雙膝併攏靠於胸前,露出幾乎快哭出來的帶淚目光,注視著逐漸飄走的火光。

「我好怕我自己。」

經過漫長的沉默,臉依然向下的牛丸嘀咕著說道:

「我……我……記得一清二楚。怎麼斬殺敵人,怎麼讓敵人再也無法挺身對抗我……這些我全都記得。」

「嗯。」

「當時,我的頭腦非常清晰,集中力大幅提升……每個敵兵的一舉一動,我得看得清清楚楚。該說是他們的動作,還是說他們行動之前的動作呢……總之我就是知道接下來敵人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來攻擊我。」

「嗯。阿牛,當時的你確實就是那種感覺。真的非常厲害。」

「不,可是,我總覺得……有一種自己並不是自己的感覺……好像有個我不認識的人在操縱著我一樣……」

牛丸努力摸索著能夠準確形容出自己當時所處狀態的字句,但卻怎麼也想不到。隨後他露出像是被雨淋濕的棄犬一般的表情,望向由紀。

「我當時是不是像個殺人魔?像個不把殺人當成一回事的冷酷惡魔?實際上,當時我確實覺得殺人根本不算什麼。而且不僅覺得沒什麼大不了,呃……我……」

句尾的聲量頹然變弱,就此消失於黑夜盡頭。理緒向前探出身子,十分擔心地看了牛丸一眼,接著收回身子仰望由紀的側臉。

自從那次戰役以來,牛丸就一直為斬殺大量敵兵的罪惡感所苦。相較於與世隔絕的天生戰鬥能力,牛丸的人性可說是既溫柔又正直到讓人覺得可憐的地步。年僅十五歲的牛丸,尚無法理解自己與生俱來的這股力量究竟代表何種意義。打從與白河移民地的大戰結束之後,他的心性就漸漸傾向自殘、自責的方向。

由紀很清楚牛丸目前內心感到一團混亂。因為身為優秀萬能型特進種的能力,正以斬殺敵人的同一股力量撕裂他的心靈。那是連由紀本身也曾苦惱不已的一種感覺。

由紀輕啟櫻唇,對坐在左邊的牛丸說道:

「當時要是阿牛不在現場,我大概早已死在那個地方。單憑我自己一人絕對撐不下去,就是因為阿牛你願意鼓起勇氣握住刀劍,第一列的大家才有許多人幸運獲救。」

「…………」

「謝謝你。多虧阿牛的表現,讓許多人保住了性命。你不是什麼惡魔,你是個既勇敢又可靠的戰士。」

「……久坂前輩……」

「你不是在享受殺人的行徑,阿牛。你當時只想保護大家。我站在離你最近的地方看著你,所以我很清楚。你十分拚命,竭盡所能地挺身站在最前列賣力奮戰。」

由紀低頭看了右邊的理緒一眼。

「理緒也很感謝你喔。正因你傾盡全力奮戰不懈,這座城鎮才免於滅亡。況且理緒也是托阿牛的福才平安無事啊。對不對呢?」

理緒一臉正經八百地以點頭作出回應,接著探出身子,伸手牽起牛丸的右掌。

「理緒……?」

理緒像是在安撫牛丸一般,以雙手溫柔地包覆住他的手掌,十分擔心地輕輕撫摸。似乎想設法分擔牛丸在戰鬥中所體驗到的悲傷及痛楚。她露出看似悲傷的微笑,很珍惜地輕輕搓揉牛丸那隻斬殺了許多人的手掌。

理緒不會講話。

但她真摯的體貼心意卻不可思議透過手掌傳入牛丸心中。這份比任何言語更無滯礙、坦坦蕩蕩且不帶一絲混濁的純凈情感,直接滲入牛丸那顆破碎的心靈。

「理緒……」

再也壓抑不住的淚珠,沿著牛丸的眼角滑落。

理緒面帶微笑。將一隻手放在她掌中的牛丸,則低頭髮出了嗚咽聲。涌流而出的眼淚,滴滴答答地滴濕了岸邊的石砌造景。

由紀與理緒四目相交,對她點了點頭,隨即將原本所坐的位置讓給理緒。彎腰坐到牛丸身旁的理緒,只是默默地握著他的手。看起來就彷佛握住甫自戰場上歸來的騎士之手的年幼公主一樣。牛丸雖然拚命試圖強忍住淚水,卻怎麼也壓抑不了泉涌而出的感受。

「今天只管盡情傷心無妨。就任由自己被洶湧襲來的不合理現象給擊垮吧。能多沮喪就多沮喪,再哭到自己心滿意足為止。」

由紀自言自語地對著河面如此說道:

「不過從明天起就得重新打起精神,即便是硬裝出來的也沒關係。因為阿牛終究還是比較適合既開朗又充滿活力的模樣啊,嗯。」

「……是……我……我也……」

涕泗縱橫的牛丸好像想說些什麼,卻湊不成隻字片語。相視而笑的由紀及理緒,將牛丸夾在中間,再分從左右兩側伸手搭住他的肩頭。

因為發生難過的事而感到沮喪其實很簡單,但要在事後再次抬頭挺胸振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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