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八

將陷入河床的右腳抽出,往前踩下。失去了行動能力的左腳則在川底的泥濘中拖在後頭,已經疲軟無力的右腳再次隨著輕輕噴起的飛沫抬起向前踩。

鐵鏽色的月光伴隨漣漪在川面上擴散。籠罩著紫紅色光芒的下弦月懸掛在低空處,顯得晶瑩透徹。燦爛的春季群星綻放出成千上萬的色彩,倒映在幽冥的多摩川河面上。

在河霧的過濾下,光變成朦朧的色彩灑落在深邃的夜色中。上有星海,下有名副其實的天河,受傷的久坂由紀就在這片如夢似幻的景色中穿越濃霧逃命。

「不可以死!」

身體變得有如破抹布的玉整個人癱在由紀的背上。幾近赤裸的上半身就像十字架上的聖者

滿是跌打損傷、刺傷與裂傷,下垂的四肢顯得鬆弛無力,從沾染了血糊而變得硬邦邦的髮絲隙縫間,則可見毫無生氣的空洞眼眸。

「撐下去!」

感受隔著背部傳來的微弱體溫,由紀不停向玉喊話。彷彿一旦自己停止喊話的動作,玉的意識便會與這個世界隔離似的,使由紀非常放心不下。

由紀在水深及腰的河裡背著玉往對岸前進。現階段並未看見任何追兵。

不曉得其他人是否平安脫險了。由紀是有看到一之谷騎上了玉搶來的馬,但她後來的遭遇就不得而知了。確認她上馬後,由紀立即從騎兵手中搶過鐮鳥救出遭蹂躪的玉,突破敵人的包圍,設法往多摩川的下游逃命。現在能做的只有祈禱一之谷他們能平安脫逃了。

由紀自身也是遍體鱗傷。左大腿內側有一道疑似被矛尖刺入的深長刺傷;當初下河泡到水時刺痛得忍不住叫出聲來,才發現這道傷的存在。其他的裂傷和撞傷大概是突破敵方包圍之際所留下的,但還不至於對行動造成影響。

由紀就這麼拖著受傷的左腳辛苦地橫渡河流,抵達了滿地礫岩的河岸。

「我們到了。」

由紀不厭其煩地頻頻向玉攀談,而玉從沒回過半句話。仔細一瞧,在淡淡的月光之中,可見一堆長得濃密又高大的草叢。

「那裡可以躲人。」

就在由紀再次攀談的時候,無意中聽見了玉那極為微弱的喁喁細語。

「真理……」

由紀轉頭回望玉。在那裡的依然是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眸。雖然只是夢囈,玉有反應或多或少都讓由紀鬆了一口氣。

然後踩著蹣跚的右腳踏進了草叢。

踏進草叢一瞧才知道。原來這並不是什麼草叢,而是一大片油菜花的群牛地。花長得高,盛開的花卉沉重地垂落在由紀胸口一帶的高度,帶著濕氣的油菜花香沁人心脾地撲鼻而來。若睜大眼睛仔細看月光普照的範圍,可看出這片油菜花的範圍似乎相當遼闊。若是在白天的話,肯定這整片泛濫平原都被黃色和青草色給淹沒了。

「就在這裡休達到早上吧。」

由紀讓玉的身體躺在看得見泥土的地方,自己則在一旁坐下。四周恰巧有一遮蔽性很高的油菜花牆壁遮住了兩人的身影。

由紀觀察了玉的傷勢。他的頭部似乎曾經大量流血,以至於滿臉都是血糊,眼鼻也失去了原來的樣貌。全身變成紫黑色,凝固的血跡遍布全身各處,手、腳、關節都遭到破壞,因此都往不自然的方向彎折。

由紀將手輕放在玉的胸口上,確認從粉碎的肋骨深處傳來的微弱心跳後,接著查看上半身的撕裂傷。再生沒有發揮作用。一般這點程度的傷勢照理說會當場修復,現在卻不見這個能力。此外,他一直微睜的雙眼也令由紀擔心不已,因此伸出手心替他合上眼皮。

「別死啊。」

顫抖的話語又自口中泄出。至今不曾感受過的感情從意識深處洶湧而出。一股既沉重卻又尖銳的痛楚沉澱在肚臍一帶,如果不設法自持,感覺眼角便會失守流出帶有鹹味的液體來。

由紀揚起脖子強忍那個衝動。在淚眼婆娑的視野前方,是一片被花的陰影遮蓋成破碎狀的星空。她就在這片星海下沉澱心情,調整呼吸。

——玉不會受這點傷就死的。

由紀在心中跟自己進行確認。畢竟第一次相會的時候,她在軍刀貫穿玉身體的狀態下射出了氣彈。換作一般的人類應該早被擊成碎屑從世上消失了,但玉儘管腹部開了個大洞卻依然活了下來。當時他歷經七天七夜的昏睡後,於第八天若無其事地睜眼醒來,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玉的再生能力在特進種裡面也是名列前茅。

「只要再休息一陣子就能治好,對吧?」

低聲細語後,由紀將兩膝靠到胸前重新坐好,手背撐著下巴俯視玉。雖然胸口內部的疼痛並不會因此減輕,至少動搖的心情平復了許多。

自上游吹來的夜風輕柔地吹拂著油菜花,往下游的方向消失了。

由紀在玉的身旁躺下,一邊留心玉微弱的呼吸聲,一邊深深地吸進夜晚的空氣。血、泥土與油菜花的香味漸漸滲透進身體的深處。這就是春天夜晚的味道。

——我得蓄氣才行。

由紀當下的第一要務就是蓄氣。合上雙眼,以細膩綿長的吸氣方式將空氣吸入、進而精練成氣。新的力量慢慢積蓄在原本空蕩蕩的下氣海。只要持續到明天早上,即便量不足以射出氣彈,至少防護身體和加強運動應該不成問題。

調布新町現在不知怎麼樣了。往壞的角度想,姬路軍團有可能已經展開了強襲。由紀固然憂心如焚,但在氣耗盡的情況下前去迎敵,也是徒然送死;現在只能相信唯一留在鎮上的士兵——齋藤有安排居民到運動競技場避難了。直到天亮前自己先在此盡最大所能涵養氣,天一亮再立即動身回調布新町保護鎮上,這就是目前由紀所能選擇的最善之策。

放鬆身體躺卧在大地上,雙眼閉合,默默地繼續練氣。

今晚是個安靜無聲的夜晚。風聲在剛才那陣風吹過之後便戛然而止,四周也未聞任何蟲鳴響起,甚至連溪流聲也聽不到。整個世界陷入到有如真空管底部般的寂靜里。

在由紀進行練氣約莫兩個小時之後,開始偶爾有打破那個寂靜的聲響出現。

那是源自一旁玉身體內部的聲音。由紀集中精神聆聽,玉的身體里聽起來似乎有小動物在蠢動般,可能是斷掉的肌肉纖維正在重新連接,也有可能是折斷的骨頭正在變回跟以前一樣牢固。那是聽起來十分陌生,宛如小狗在竹叢里嬉戲般嘈雜的沙沙聲響。而且每當那個聲音響起,玉就會不自覺發出痛苦的呻吟。

那個聲響和呻吟開始攪亂由紀的思緒,讓她的良心受到強烈的譴責。

玉是為了救自己才變成這副不成人形的模樣的。明明自己總是把他當奴隸使喚,到了晚上還替他的手腳銬上鐵枷關在馬廄,而且只要一不聽話就吹響哨子折磨他,然而他卻不計代價地救了自己一命。

這個事實讓由紀心如刀割。一股對由玉所懷抱的感謝、悔恨以及愧疚所混合而成、難以用言語說明的感情糾結在脊椎上,進而被轉換成沉重的痛苦。聲音一響起注意力就會被打斷,以至於無法將氣練成。

由紀忍不住發出了嘆息。一回、兩回、三回,深深地呼出氣息後由紀才讓上半身坐直。

低頭查看昏睡的玉,他的表情貌似痛苦地扭曲著。

「我來幫你治療。但是你可別誤會了。這只是治療而已。」

沒有特定跟誰解釋,由紀如此喃喃自語道。

「我沒有奇怪的目的喔。氣的交流只能這麼做,沒有其他辦法了。我自己也百般不情願,是看你可憐我才犧牲自己的。」

由紀一個人嘮叨了半天,心中還是存有猶豫。當年身在姬路時,代理師範固然有教過怎麼做,但由紀不曾有實際操作過的經驗。

就在由紀打不定主意的時候,從玉體內響起的聲音又傳進了靜謐之中。

玉痛苦的表情促使由紀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由紀貼近玉的身體,一手放在玉的頭髮上,另一手則扶著他的下巴使其微微仰起,將自己的櫻色雙唇貼在玉乾癟的嘴上。

然後她把精製的氣灌注到玉的體內。氣就等同於由紀的生命力,這般氣將化為修復玉受傷的肉體的力量。

由紀閉上眼晴,經由彼此的口腔將在上氣海涵養的氣傳送給玉。前一刻還盤據在意識深處的芥蒂彷彿隨著氣的流動一同消失了,同時有種清冽的感覺舒暢地從意識底部逐漸湧出。

——這是治療。治療。

在腦海的一角向自己進行確認的同時,由紀不假思索地張開嘴唇,指縫和玉的髮絲糾結在一起。

天空又吹起一陣微溫的夜風,油菜花發出摩擦的沙沙聲迎風搖曳。玉和由紀兩人就這麼唇瓣交疊地處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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