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蘇格蘭遊戲 終章

「——呃……」千曉戰戰兢兢地對菓說道:「假如我說錯了,請別見怪。」

「什麼事?」

叫人捉摸不定的男人——這是菓對匠千曉的第一印象。倘若菓是獨自與他相識,或許會更加明確地斷定他是個不起眼的男人。

時值元旦早上六點。兩年不見的高瀨千帆居然帶了個男人來,令菓大感意外。

「菓先生,你是獨生子嗎?」

他想說什麼啊?菓雖然訝異,還是點了點頭。「沒錯。」

「不過,我在想,你其實還有其他兄弟吧?」

「……什麼?」

「我猜是在你出生之前就因病過世的哥哥——」

菓將視線從年輕人身上移開,帶著詢問的表情瞪著千帆。但她只是冷淡地聳聳肩。她現在懂得露出如此柔和的微笑啦——菓深深地體認到兩年歲月的分量。

「沒錯。」菓轉向年輕人。「你怎麼知道?是砦木還是署里其他人說的?不,不可能,我不記得有對別人說過這件事,就連我的老婆和孩子都不知道。知道我哥的,除了我以外,只有我爸媽,但他們早就已經過世了。你到底是怎麼——」

說著說著,菓居然反常地生了一個超現實的念頭:這個年輕人該不會懂得讀心術吧?倘若菓是獨自與他相識,便能冷靜地判斷他只是隨口猜測而已;但他是高瀨千帆帶來的男人——這個事實宛若某種詭異的催眠術,微妙地打亂了一切。

「你到底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不,我不知道,只是猜測而已。」

「你為何這麼猜?」

「因為菓先生的名字。」

「名字?」

「字面寫成正子,一般都唸作Masako,但你的名字卻是唸成Tadashi。我猜想,這個名字里應該包含著你父母的心愿。」

原來如此——菓不由得感嘆。他讚歎的不是千曉的洞察力,而是竟有年輕人能以這樣的觀點看事情。

「我猜菓先生的哥哥應該是在菓先生出生之前,年紀還很小的時候便過世了。如我剛才所說,應該是生病而亡的。後來你的父母又生了一個男孩,希望這孩子能長命百歲,才取了個女孩也能用的名字。」

「一點也沒錯。我家是務農的,不知道為什麼,代代都有男孩短命的『傳統』;所以我哥過世時,我爸媽祈禱下次能生個女孩,但生下的卻是我這個男孩,於是他們就在名字上做文章——不,慢著。那你怎麼知道我是獨生子?照這個理論,或許我沒有兄弟,但可以有姐妹啊!」

「菓先生,你曾對她這麼說過吧?你希望多生幾個孩子,因為沒有兄弟姐妹,對小孩而言不是一件好事。我想這句話應該是出於你自身的體驗。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

菓生性多疑,一聽對方說只是猜測,反而會懷疑是否另有隱情。

「小時候的你,應該無法理解父母替你取了個女孩名的用意吧!說不定還曾為了此事怨恨父母。再加上你是獨生子,父母對你格外關心,他們的愛及干涉常壓得你喘不過氣來。」

「聽你的口氣……」菓不知不覺間竊笑起來。有意思——這麼形容適不適當,他不明白;不過此刻的他便是這種感覺。「簡直就像你人在現場,親眼目睹一樣啊!」

「你應該是在當了爸爸以後,才了解爸媽的心情吧!」

「是啊!天下間沒有不為孩子著想的父母。這是真理,但有時對孩子而言,卻只是種煩膩而已。不過,只有為人父母的人才能了解父母的心情,也是真理。」

「嗯,應該是。我還沒當過爸爸,無法將親子關係客觀地相對化,總認為自己是在父母的獨裁之下被客體化的『受害者』。不過,我們身處的世界是流動的,沒有人會永遠停留在『受害者』的立場,有時也會變成『加害者』。要領悟這一點,恐怕得等到自己站上那個立場——也就是為人父母以後吧!」

「說句個人的感想,我對你用的『加害者』及『受害者』字眼有點不敢苟同。」

「或許我把問題過度單純化了。我想說的是,其實不單是親子關係,一般的人際關係也是這樣。」

千帆覺得他不是在對菓說話,而是在對著自己說話。

「在人際關係之中,我們總會把自己當成『受害者』,不易察覺自己也是『加害者』或可能性的『加害者』;即使察覺了,也無法接受。」

發揮自己的政治影響力,讓所有報導隱匿被害人姓名的父親也是一樣。父親不願讓女兒的母校變得臭名遠播,才連被害人的姓名都加以隱匿,結果卻助長了兇手的誤解,造成更多無意義的悲劇。父親以為自己是「受害者」,實際上卻成了「加害者」。

不過,千帆已無意譴責父親,因為她知道自己也未能逃離這種自欺欺人。

千帆一直以為自己是在父親的獨裁之下受了傷害的「受害者」;這一點確實沒錯,但她卻缺乏一種認知,便是千曉所說的——人際關係是流動的。基於這個現實,身為「受害者」的人往往輕易地變為「加害者」。不,豈只如此;人類在發覺自己是「受害者」的瞬間,其實便已轉化為「加害者」了。「受害者」的立場成了免罪符,令人陷入一切言行都可正當化的錯覺。

所以千帆才能對谷本香澄做出那麼殘酷的行為。千帆在車裡逼著香澄忘掉惟道,自以為是為了香澄好。

直到最後,香澄都未將惟道與柚月步美的關係告訴任何人,因此惟道並未丟掉工作,至今仍然大搖大擺地在清蓮學園當老師;然而香澄卻主動解除婚約,離開了清蓮學園。她根本不必這麼做,為什麼這麼傻?千帆覺得忿忿不平。虧我花費了那麼多唇舌勸阻你,要你忘掉那個差勁的男人。

然而,這是千帆的傲慢。如今回想起來,千帆相當清楚自己對香澄所做的行為,便和父親對她所做的「強迫中獎」一模一樣。別說是為香澄著想了,千帆甚至令已經傷心欲絕的香澄更加傷心。

面對惠時亦然。千帆一直以為自己隸屬於惠,直到惠與惟道的流言散播開來,自己拒她於千里之外之時,主從關係才逆轉過來;然而,現在的千帆卻認為事實或許並非如此。

或許打從一開始,千帆便裝出受惠擺布的姿態,隨心所欲地操縱著惠——藉由賦予惠暴君「角色」。其實惠才是奴隸,但千帆卻突然捨棄她;站在惠的立場,自己全面交付生殺大權的對象突然如此對待自己,她當然不知所措。若是千帆沒那麼拒惠於千里之外,或許惠就不會死了。

「這個命案的兇手應該也是一樣吧!以為自己是『受害者』,絕非『加害者』;高瀨千帆這個女性的存在動搖了自己的自戀,威脅了自我的和平,因此才進行正當的反擊。這就是兇手的動機。兇手為了保護自我存在,以這個理由將自己的行為正當化,犯下了一切罪行;這三條人命——不,五條人命都是。」

「抽象的話題……」菓打斷千曉:「就到此打住吧!」

「說得也是——指紋的比對結果呢?」

「完全一致。」菓看著千帆。「我真佩服你,這麼會留東西,居然連兩年前的紙條都還保管得好好的——不過多虧你還留著他給你大島幸代的電話地址時所用的紙條,才能比對指紋。」

「真的是他的指紋?」

「確實是木戶光一的指紋。」

*

「——我一直以為在里,偷偷把書放進我的手提包里的,是你的『共犯』。」

千帆眼也不眨地凝視著茫然呆立於雪中的惟道晉。

「因為只有這個方法。我知道你從學校一路跟蹤我,要是你碰過我的手提包,我絕不可能沒發現。這代表你有『共犯』——只有這個可能。但是我卻完全搞錯了。打從一開始,你的『共犯』便不存在;那場設計出來的偷竊風波與你毫不相干。」

「這麼說來……是木戶?」

「是那個男人乾的。我想你應該不知情吧!」

「我不知情,我還以為你真的偷了東西——」

「被殺的大島幸代想必也一直以為我真的偷了東西吧!」

三月十六日,當千帆突然出現於時,木戶光一必是大吃一驚;或許他還曾疑惑自己的存在為何會曝光。

當然,木戶立刻明白千帆還沒懷疑到自己身上來,但他不能讓千帆與大島幸代見面。那場偷竊風波其實是木戶光一自導自演之事一旦曝光,或許真相便會接二連三地被挖出來……這就是木戶所擔心的。

木戶對千帆所說的一番話,與事實正好相反。其實是木戶告訴大島幸代有兩個女孩合作偷竊,要大島幸代先抓住手提包里裝著書本的千帆,自己則去追趕根本不存在的「共犯」,並裝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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