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仔的車子是藍色轎車,我記得是今年四月才剛買的,但總有預感這台車會提早成為廢鐵;畢竟駕駛員漂撇學長雖然尚未醉倒口齒不清的地步,但爛醉如泥四字對他而言,亦可說是雖不中亦不遠矣。
說這話對岩仔是有點過意不去,但若是成為廢鐵便能了事,已是謝天謝地。運氣不好的話,我可是會升天的。
「喂!匠仔!」
坐在助手席上的我,心情就像是被浸入浴室的貓一般;但漂撇學長卻完全無視我的恐懼,悠悠哉哉地呼喚著我。我不禁想到,他果然醉得很厲害啊!當然,我也是半斤八兩。
「什,什麼事?」
「我們先到其他地方去一下。」
「要去哪裡啊?」
「宮下他家。」
「啊?」
「我要帶宮下一起去。岩仔那小子電話里說過需要人手,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反正,既然今晚有緣一起喝酒,就順道載宮下那小子去吧!」
「你說得到輕鬆,但是宮下學長肯定睡了啦!他比平常喝得還多,又說昨晚沒睡,人不舒服。」
「沒關係、沒關係!」
「我是沒關係,可是宮下學長有關係啊!而且還是大大地有關係。」
宮下學長住在五層樓高的廳廚合拼式公寓,房屋還算新。漂撇學長將車停在公寓前,沒有熄火;他一臉理所當然地要我去叫人。
把擾人清夢的任務推到我身上,我自然大為不滿,卻明白抗議也無濟於事,只得無奈地督了一眼『安槻宅第』的招牌一眼,爬上樓梯。
來到305室前,我開始猶豫該按門鈴還是敲門叫醒他比較體貼;正當我為了這種無關緊要的事遲疑時,突然發現門把上掛著一個疑似拍子的東西。
我在一片幽暗中注視那牌子,上頭以簽字筆寫著『停氣中』,旁邊則印著本地有名的瓦斯公司代表電話號碼。
我又重新看了看寫有『305』的門牌,應該放在其下方的『宮下』銘牌卻已消失無蹤。
我隔著窗上鐵欄杆窺視屋內,雖然因昏暗而不甚分明,但可立即辨認出屋內並未懸掛窗帘。不久後,眼睛漸漸習慣黑暗,便能看見未鋪地毯的地板在沒有任何障礙物阻擾的情況下,冷冰冰地延伸至陽台邊,完全沒有人的氣息。回想起上個月或上上個月和漂撇學長等人來玩時,我們各自坐在地板及床鋪,徹夜長談;當時的熱鬧情景與眼前的落差,甚至產生了某種鬼屋似的壓迫感,朝我步步逼近。
「——哎呀?喂喂喂!」見我獨自返回,漂撇學長哼了一聲。「宮下呢?怎麼沒來?」
「我問你喔……」
「幹嘛?」
「這裡是『安槻宅第』沒錯吧?」
「對啊!」
「宮下學長住的是305室,對吧?」
「沒錯,那又怎麼了?」
「是……是空的。」
「啊?」
「屋子是空的,305室是空房。」
「宮下不在啊?」
「不,不是在不在的問題。就是啊,換句話說,什麼也沒有!屋子裡沒有傢具,也沒有其他東西,簡直就像……」
僅僅數小時前才見過面的宮下學長灰飛煙滅的幻覺突然朝我襲來。
「簡直就像……呢,宮下學長一開始就不存在於世上一樣……」
「喂喂喂!」漂撇學長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拍了下我的額頭。「你在講什麼夢話啊?我看你醉得很厲害啊。」
「對,我的確喝醉了,可是……」
漂撇學長見我不濟事,便一面喃喃說著「真拿你沒辦法」,一面離開駕駛座,將大惑不解的我扔在一旁,徑自爬上三樓。
然而,這次輪到漂撇學長大惑不解地回到車子旁,他那錯愕的表情真像活見鬼一樣。我想,我肯定也和他如出一轍,從剛才就一直露出這種愣頭愣腦的表情吧!
「什麼也沒有……對吧?」
他無言地點頭。我那背脊發涼的感覺似乎傳染給了漂撇學長,他宛若想起某種恐怖之極的鬼故事一般,表情嚴肅地低聲說道:
「……我們剛才的確和那小子在一起,對吧?」
「嗯,對,我們一起喝酒。」
「那,那他現在到底在哪裡?」
「不,不知道……」
「咦?他到底消失到哪裡去了?該不會是被捲入異世界之類的……」
「怎、怎麼可能?」
或許是因為兩人都喝醉了,話題一旦轉往玄幻方向,在疑神疑鬼的推波助瀾之下,恐懼便越發增強。不過,即使不搬出鬼故事,還是有個合理的解釋,不是嗎?
「咦?」我突然想到了那個理所當然到了極點的假設。「宮下學長該不會……」
「什麼?」
「搬家了吧?」
「怎麼可能!我從沒聽過這件事。」
換作其他人說這句話,我一定會反駁說:「這個世上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咧!」但從剛才岩仔的備份鑰匙一事便可知道,漂撇學長對於熟識的學弟學妹們私生活情報可謂是瞭若指掌,說不定比他們的親人還熟知。
原來如此,宮下學長似乎搬家了;雖然這件事本身一點也不玄幻,但漂撇學長居然渾然不知,可以說是相當地不可思議。
「……算了,宮下的事先擺一旁,我們走吧!」
我們雖然仍滿心疑惑,還是重整旗鼓,一路朝小閨家邁進。當我們抵達兩層建築的洋風宅邸時,已是凌晨一點五十五分。
門前燈浮現了滲著水似的白光,看起來冷冰冰的,醞釀出一種不歡迎來客的蕭條氣氛。
「喂,」我下了車,正要走向玄關,漂撇學長卻從背後叫住我。「不是那邊。」
「咦?不是這一間嗎?可是門牌上寫著濱口啊!」
「不,是這間沒錯,我是叫你別從玄關進去。」
「這又是為什麼?」
「從這邊。」
漂撇學長光明正大地繞向庭院,彷彿這裡是自己家似的;我一面側眼望著籬笆、宛如層層龜甲的庭石和開滿秋海棠的花壇,一面朝著散發朦朧橘光、宛如鬼火漂浮的落地窗前進。
扣、扣扣、扣、扣。漂撇學長以奇怪的節奏敲擊窗戶;他們似乎連暗號都事先定好了。
氣氛越來越不尋常,滿懷不安的我不經意地垂下視線,卻發現窗口的平坦石階上放著兩隻鞋子,一雙是運動鞋,一雙是高跟鞋。運動鞋我有印象,是岩仔的;但高跟鞋會是誰的?小閨或是他的家人嗎?可是這雙高跟鞋看來如此昂貴,若是擺在玄關便罷,像這樣脫在庭院前,實在有些不自然。
落地窗開了道細縫,岩仔的圓臉探了出來;我還以為他會催我們快點入內,沒想到他神色凝重地低聲發出的第一句話,竟是——
「……車子替我開來了嗎?」
漂撇學長以拇指及食指做了個OK的手勢後,岩仔總算鬆了口氣,讓我們入內。
進入一看,是兼具餐廳功能的客廳。原本應該是寬廣舒適的空間,卻因為僅有相對式廚房裡的小燈充作照明,黑暗彷彿自周圍壓迫而來,感覺上格外狹窄。
「到底是什……」正要問是什麼事的漂撇學長,在視線輪流從岩仔、站在他身後的小閨、小閨的腳邊移動後,便像打呼打到一半突然停止似地發出了奇怪的呻吟聲,並止住了話語。
濱口家的客廳中,不光是小閨與岩仔二人,還有一個陌生女子,而且俯卧在地。
「吶……這人是誰?」
「呢……」岩仔戰戰兢兢地開口,宛若在徵詢小閨的指示一般。「不知道。」
「不知道?不是小閨認識的人嗎?」
「我才不認識這個人呢!」
這句話似乎觸怒了小閨,她威嚇似地低吼道。完全無法想像那聲音與幾個小時前在居酒屋的可愛笑聲出自同一人,甚至帶了股殺機四伏的危險氣息。
「你不認識?那這個人,嗯……」漂撇學長半蹲身子,打量著倒地女子的面孔。「呢,小閨不認識的人在這裡幹什麼?」
「別問我,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剛一回來,就變成這樣了,我什麼都不明白。」
「慢、慢著,」漂撇學長似乎在計算小閨離開居酒屋回到家大概是幾點、到現在已經過了幾個小時;他揉著眉間。「從那時起一直倒地到現在?難道說,這個人……」
「對——」小閨的語氣相當冷淡;從她的對白內容來看,甚至該說是像冰一樣地漠不關心。「死了。」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