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解體諸因 第五因 解體守護

「今天的詩學概論……」高瀨千帆認出了靠近公布欄的朋友,對他說道:「停課耶!」

「是嗎?」匠千曉像只招財貓似地對著千帆半舉著手打招呼,又打了個哈欠。「真遺憾。」

「你的表情一點都不遺憾。」

「我是真的遺憾啊!」匠千曉一臉心虛地拭去眼角的淚水。「只有這門課讓我每次都很期待。」

「你是覺得詩人沉淪的樣子很有趣吧?同性戀、嗜酒、自殺癖……那個老師是不是憧憬破滅啊?老往這方面離題。」

「美國真是個有趣的地方,無論是在文化或文學方面,總試圖以創新的力量來彌補缺乏傳統的缺點;在這股創造熱潮之下,出現了一堆否定人性的思潮,你不覺得很有美國的風格嗎?約翰·貝里曼與希薇亞·普拉斯都是如此。」

「不管是哪國的文學家,」千帆面不改色地說著刻薄話。「都一樣墮落吧!」

「不過換做日本,總是會賦予些奇怪的意義吧?明明只是單純的自甘墮落,卻硬要說什麼『污穢的美學』、『思想哲學的升華』、『愛與信賴的挫折』、『理智的敗北』。相較之下,貝里曼沉溺於酒精、普拉斯投向自殺懷抱的那種無意義——」

「我不知道匠仔是個虛無主義者耶!」

「不,不是啦!高千。這和虛無主義無關。」匠仔——亦即匠千曉慌忙說道:「我只是說,竟能藉由人為產生那種無意義的力量,實在很有美國風格——」

「好、好,我懂了、我懂了,可以停止你的戶外教學了嗎?」高千——亦即高瀨千帆拉著匠仔的手臂離開公布欄。「停課的感覺都被你破壞了。不過,要是白井老師聽到了,肯定會高興得痛哭流涕,說『現在已經找不到這麼值得教的學生了』吧!」

「是嗎?」

「你看起來很想睡耶!去夜遊了?」

「是在讀《尤里西斯》。」

(註:《尤里西斯》,意識流長篇小說,愛爾蘭小說家詹姆斯·喬伊斯(JamesJoyce(1882~1941))的代表作,有「最難懂的巨著」之稱。)

「喬伊斯的?哪個科目把它當成教材了嗎?」

「不,只是我個人興趣。我想驗證讀完主角年輕詩人一天的意識流,是否真需要花上二十四小時。」

「哦?」高千一臉不可置信。「結果呢?」

「不行。」匠仔又打了個大呵欠。「十一個小時就失敗了。下次我想試試伍爾夫的《達洛維夫人》。」

(註:《達洛維夫人》(Mrs.Dalloway),弗吉尼亞·伍爾芙在1925年發表的一部長篇意識流小說。該小說作為伍爾芙的代表作之一,被時代雜誌TIME評為1923-2005百部最佳英文小說之一。)

「這麼一提——」

業已換上秋裝的學生們在校園中散步,高千與匠仔亦並肩漫步於其中。總是執著於展露修長美腿的高千,今天也穿著迷你短裙和彩色長襪,但腳下卻是雙磨平的運動鞋;不可思議的是,這種不搭調的裝扮穿在她身上,卻顯得極為相稱。

「——小漂呢?今天沒跟你在一起啊?」

「他不在。」

「不在?難道他的毛病又犯了啊?這次去了哪裡?」

「不知道,不過他曾說過『下次想到希臘走走』。」

「我還以為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東南亞呢!」

「好像不是。學長說那是天大的誤會,因為他是只漂鳥——」

「他說話還是一樣好笑。」

小漂——亦即邊見佑輔,與高千及匠仔就讀同一所大學,是個一再休學、留級,將流浪海外(以東南亞為主)當成生存意義的男子,自稱漂鳥。匠仔及其他學弟學妹們將他的自稱與姓氏結合,簡稱為『漂撇學長』;只有高千更加簡化,以『小漂』稱呼他。

「他為何那麼喜歡四處流浪啊?」

「不知道。」高千以下巴指了指設有學生餐廳的建築物,示意一道前往;千曉也點頭回應。

「不過,匠仔,你知道嗎?」

「唔?」

「小漂他啊,其實考上了有名的東京私立大學。」

「哦?真的啊?」

「可是他的爸媽勸他讀本地的國立大學。」

「對喔!學長說過他是獨生子。」

「其實他有個弟弟,不過因為某些理由,過繼給親戚了。」

「你知道的還真多耶!」匠仔著實佩服起來。「從學長口中聽來的?」

「不是,從其他地方聽來的。我想應該是他自己到處說的吧!比如喝醉的時候,或是泡妞的時候。」

「不會吧!」

「總之啊,因為如此,他和獨生子差不多;當爸媽的,當然希望他能留在本地。」

「這我懂……但那又如何?」

「所以——」高千在自動販賣機買了豆皮烏龍麵的餐劵。匠仔跟著想買套套餐卷,卻被千曉阻止了。「等一下。」

「咦?」

「其實我有這個。」高千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個稍大的保鮮盒,並掀開蓋子讓匠仔看。「紅豆飯,我們一起吃吧!你不討厭吃這個吧?」

「嗯。可是,這從哪兒來的啊?」

「小宮山家給我的。」那是高千打工當家教的家庭。「小宮山媽媽做了很多,分了一點給我。」

於是千曉也點了豆皮烏龍麵。兩人在角落的座位坐下,把高千帶來的紅豆飯當成配菜吃了起來。

「所以啊,」高千拿出橡皮筋,將一頭小波浪捲髮束於腦後,又稍微把椅子往後拉,活像是刻意展示翹起的雙腿給坐在對側的匠仔看一般。她拿起筷子,宛若指揮棒似地向上揮舞。「我想小漂會有那種流浪癖,是因為這個緣故。」

「這個緣故……你是指沒辦法去東京念大學?」

「雖然小漂本人沒說出口,我猜他其實是想到東京去的;可是卻被父母說服,進了這裡,所以——」

「所以為了泄憤才到處流浪?」

「應該說他想嘗試些去東京念書就無暇分心做的事吧?當然,這應該是下意思的行為。假如他在東京獨自生活,就算打工,還是得花不少錢吧?而且學費也比這裡貴,所以反而無法四處遊走。可是他遵從雙親的意思,選擇了本地的國立大學;換句話說,他犧牲了自己的願望。我想他應該是認為『既然付出了犧牲,至少得把這個決定變得更有意義』。」

「變得更有意義啊……」

「其實我也不確定啦!」聳了聳肩後,高千突然變回平時的輕浮語調,立刻大口吃起烏龍麵來。「我只是突然想到,說不定那個咋看之下無拘無束的流浪漢小漂,也有這一方面的心裡背景呢!」

「原來如此。」歪著腦袋的匠仔發現高千正面露微笑,便收起了嚴肅的表情。「——這紅豆飯很好吃耶!」

「對吧?」高千洋洋得意,像是她親手做的一樣。「小宮山媽媽很會做菜的。」

「你常吃她做的菜啊?」

「我每星期去家教兩次,她都會留我吃晚飯。老實說,比起家教費,她做的菜要來得有魅力多了。每次都很好吃,種類又多——她老公真幸福。」

「哇!」匠仔露出由衷羨慕的表情。「有哪些菜啊?」

「哪些菜?很多啊!」見了匠仔那毫無防備的羨慕之色,高千似乎又好笑又開心。「有用煮的,也有用炒的。他們家有三個小孩,所以有時候會做漢堡派,加了豆腐那種。對了,之前還有生切飛魚片呢!上頭還抹了一層蒜泥。」

「哦喔~~哦喔!」

「好好吃哦!」匠仔那垂涎欲滴的反應似乎令高千極為滿意,她嘻嘻地奸笑起來。「沒什麼脂肪,愛吃魚的人可能會嫌不夠味,但是咬起來很有勁,我真的很喜歡。不能請匠仔享用,真的令我感到萬分遺憾啊!」

「可惡!」興許是食慾受到刺激,匠仔轉眼間便掃空了烏龍麵及紅豆飯。「今晚我要改善伙食!」

「不如我來煮吧?」高千靈機一動,將端到嘴邊的塑膠茶杯放回桌上。「對了!視情況而定,我可以請客哦!」

「真的嗎?」匠仔似乎覺得自己應答太快,顯得有些厚臉皮,又戰戰兢兢地問道:「不過……可以嗎?」

「反正我剛領薪水。不過有個條件哦,你要陪我一起動動腦。」

「動動腦?」

「小宮山家前天和昨天遭了小偷。」

「小偷?」突然變為如此緊張的話題,讓匠仔的語氣顯得有些糊裡糊塗。「前天和昨天……連續兩天啊?被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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