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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陰陽寮?」
「沒錯。」
這位年輕的紅髮將校沒有擺任何架子,乾脆地點了頭。
「至於領導人——陰陽頭的職位,希望可以由土御門夜光先生擔任。」
夜光有好一段時間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位青年,對方端正地跪坐在地,且抬頭挺胸面向自己。然後,他轉向坐在對方身旁的倉橋家當主,確認隆光臉上的嚴肅神情後,他再次把視線轉回正面。
難得主人判讀不出對方的企圖,這令飛車丸甚至是有些意外。她待在夜光背後,仔細觀察起相馬佐月。
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他給人的那種「陰」的印象沒有改變。只是像這樣面對面之後,感覺他身上散發出凜然又剛直的高雅氣質。再加上特殊的紅髮——讓他充滿了脫俗的氣息,而這要說是高貴的陰氣也行。老實說,那和飛車丸心中對「軍人」抱持的模糊印象,簡直是天壤之別。
當然,那件軍服不是穿好看的,他真的是軍人。他隸屬於帝國陸軍參謀本部,位階是中尉。遺憾的是,飛車丸對軍人的事不熟,不過年紀輕輕就能當上軍官,或許是士官學校出身的菁英吧。實際上,他的樣貌聰穎,就算沉默不語也能從臉上看出自信。他的舉止合宜,沒有一點疏失。就算他再怎麼鬆懈,肯定也不會穿著軍服呈大字形躺在榻榻米上面。
陸軍情報部的菁英士官與沒落的陰陽道年輕當主,光看頭銜,兩人簡直是強烈的對比。
不過——
這個男人報上的是自己的名字而不是身分。
佐月表示自己是接到軍方高層的旨意,前來造訪這個地方。換句話說,這場會面與軍務有關。
儘管是軍務方面的事情,佐月向第一次見面的夜光自我介紹時,卻不是自稱「相馬陸軍中尉」,而是「相馬佐月」。他甚至表示,自己是和夜光一樣,「走在陰陽道上的人」。
隆光向他們解釋了這話是什麼意思。
起源於古老的平安時代,有個隱密但持續將血脈與技巧傳承下來的咒術團體——那就是相馬一族。
佐月是嫡系長子,也就是說他和夜光一樣,是帶著「咒」這個古老宿命,來到世上的人。比方說,角行鬼觀察到的「鬼」氣,似乎就是他使役的護法。考量到土御門家宅邸設下的咒術結界,那些護法現在在宅邸外待命。如果那是相馬家代代相傳的護法,想必和角行鬼所說的一樣「實力堅強」。
面談時讓保護自己的護法待在結界外面,佐月也冒了不小的風險。不對,還有個更基本的問題,歷史悠久的咒術集團領袖,獨自要求會見其他咒術集團的領袖——就算形式上是為了軍務——從咒術界的常識看來是非常荒謬的舉動。即使是透過隆光這位介紹人,但他身為倉橋家當主,完全是土御門這邊的人,而不是第三者。
咒術由於是秘法,與其他流派的往來——當然也有例外——通常需要格外謹慎。尤其會面的對象是陰陽道宗家,又是以高明的咒術者聞名的土御門夜光,再加上宅邸內土御門一門齊聚一堂。就算說其他流派的術者只要對應上有個閃失,有可能會導致生命危險,也絕無誇大。
——可是,從他身上完全感覺不出悲壯的氣氛。
他並非是平心靜氣,感覺得出他的情緒十分高亢,還帶著一點緊張。但是,他的心裡沒有恐懼,甚至能感覺到沉穩的自信。
對自己的自信。
對命運的自信。
還有——對夜光莫名天真的自信。
「……」
夜光沉默許久。
主人難得出現這樣的反應。面對第一次見面的對手,他展現出了可能會被人批評為失禮的態度。感覺得出隆光在猶豫是否該介入這個場面,另一方面,佐月的態度沒有一點動搖,只是靜靜地等待夜光的回答。
然後,「關於這件事……」夜光慢條斯理地開口。
緊繃的空氣出現些微波動,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夜光身上。
「抱歉,勞煩您千里迢迢來到此地,這件事恕我拒絕。中尉,您請回吧。」
數秒的沉默過後,「……什麼?」傳出了低聲的驚呼。
菁英士官大感意外的嗓音,不同於之前給人的印象,聽來莫名沒有防備,充滿了孩童般的稚氣。
☆
喧囂的蟬聲如洶湧的波浪,唧唧地不停鳴叫著。
蟬叫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像是彼此正激烈競爭般從頭頂覆蓋了下來,強烈的存在感甚至令人覺得無法用雙手觸及,反而感到很不可思議。此外,灑落的陽光似乎也讓蟬鳴的合唱聲變得更為鮮明。
屋頂灼熱的瓦片映照出柔和的光芒,被水弄濕的砂石從下方將陽光反射了回去。
蟬聲中,可以聽見模糊的誦經聲從講堂傳了出來。森林飄來了草叢的熱氣,以及不時晃動著暑氣的微風。
深山的古剎中,此時正是盛夏時分。
寺內的一角,飛車丸正在廚房旁的井邊汲水。
訓練此時告一段落。把汲起的水倒進水桶,她用手掏了把水含在口中。井水的冷冽讓她整個人清醒了過來,口腔瞬間變得冰冷,水從喉嚨滑落,沁涼了胃部,滲透入全身細胞。這種爽快的感受讓飛車丸忍不住閉上雙眼,狐狸耳朵與尾巴的毛不停微微顫動。
她將手巾浸在水中,絞乾後拿來擦拭脖子上的汗水,「——呼。」然後大大吁了口氣。
悶在體內的熱氣與不快的感受,彷佛從冰涼的地方溶解並排出身體,她終於覺得重新活了過來。飛車丸把手抵在額頭上,視線望向遠方。
鮮綠的稜線在遠方連綿,稜線上方是以深藍色天空為背景,而堆積的純白積雨雲,呈現出極有夏日氣息的壯闊景象。土御門家的山裡也有豐富的自然生態,但是壓根比不上這座山寺的規模。幾乎沒有人類介入的原始自然景觀就在身旁,儘管險峻,但也美麗。
這時,「飛車丸大人。」背後傳來了呼喚聲。狐狸耳朵顫動了一下,她轉過頭,看見一位身材矮小——比飛車丸還要矮的青年笑咪咪地走了過來。
雖然身材不高,但動作相當敏捷。曬得黝黑的肌膚以及筱懸衣搭配工作褲的裝扮,使他整個人飄散出年輕武將般的剽悍氣息。飛車丸笑著應聲:「千先生。」
「有什麼事嗎?您不是在和夜光大人下將棋嗎?」
「我這局下完了,他正在和真羅法師對局。」
「這樣啊,那個……連日來麻煩各位陪他下棋,實在很不好意思。」
「別這麼客氣。夜光先生下將棋時有種獨特的風格,我從他那裡學到了很多,反倒是我應該道謝才是。」
千爽朗應道,飛車丸聽見後,尾巴不禁欣喜地往上甩動。
「是、是嗎?夜光大人下的雖然是將棋,但腦子裡想的都是咒術,棋下久了,咒術自然跟著進步——」
「真不曉得為什麼頭腦那麼聰明的人,只有將棋一直進步不了。他明明只要一有空就在下棋……也許他和我們看的角度不同吧。」
「…………」
「不過,他那不服輸的精神實在讓人不敢恭維。棋下得差不要緊,不管輸幾次都硬逼著對方再下一局,那種死纏爛打的態度真的讓人很傷腦筋。」
「……抱、抱歉。」
這話說得雖然直率,但不只是千,這間寺院所有人都是這樣的想法。主人喜歡下將棋但是下得不好——這件事沒有辯解的餘地。她原本還在幫主人說話,聽到這裡也乖乖閉上了嘴巴。
千是在這間寺院負責雜務的男僕,年紀很輕……看起來是如此,但他只是年齡不詳。雖然外表像十來歲的少年,有時候又讓人覺得比夜光和飛車丸年長。每次詢問本人時,回答的歲數都不一樣,寺里似乎也沒幾個人知道他真正的歲數。真要說起來,不深究他人的過去,是這間寺院不成文的規定。
因為男僕的身分,他在寺里容易受到輕蔑。但是……
「別看他那個樣子,那傢伙可是個狠角色。雖然臉上老是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但類型和季行先生不一樣。將棋的資質也很討人厭,本來以為他在等我出招,沒想到居然設下了另一個陷阱。」
這是夜光對千的評價。將棋的例子暫且擺在一邊,主人對人物的觀察相當敏銳。既然是夜光認為不可小覷的人物,她也不敢掉以輕心。話雖如此,他的態度彬彬有禮,對人也很和善,飛車丸個人對他有相當高的好感。
話說回來,要說「狠角色」,這間寺院的每個人都不好應付,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畢竟這個地方不單純是間山寺。
北辰山星宿寺。
形式上雖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