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幕末夢幻

「——不完整,還不完整啊!鳶巢。」

西博爾德眯起藍眼呻吟道。

他在無意識間不斷抓著雪白的鬍鬚。素有大魔法士之譽的偉丈夫也敵不過歲月摧殘,胸膛及肩膀上的肌肉不再厚實;多虧了這個緣故,壯年時穿來不倫不類的和服現在倒變得相當合襯。

開滿繡球花的庭院里煙雨濛濛,紫色的花球宛若飄浮在雲海里一般。

「您不是說咒紋成功,魔力已經消失了嗎?」

西博爾德垂下臉,逃避著金森鳶巢追問的視線。他的表情交雜著疲勞、焦躁及恐懼。

他拿起臉盆里的手巾擰乾,放到躺在兩人之前的孩童額頭上。那孩童神智不大清醒,時而微睜雙眼,露出一對妖氣騰騰的紅眼,喃喃囈語。

「的確,為了成就這個咒紋,我已經無法再用魔法。我雖然盡了全力,咒紋卻還不完整;現在只是個小洞,但總有一天會決堤,只是不知那一天是何年何月何日。我太小覷魔人的力量了,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駕馭。」

鳶巢目不轉睛地凝視師父的側臉,吞了口口水。

「既然如此,還是斷絕禍根吧!只要您下令,弟子願意代勞。」

「不成,我答應過稻。」

「那該怎麼辦?」

「只能先回國請示希爾伯列塔大人。」

說著,西博爾德以粗厚的手掌掩住眼睛。鳶巢皺起眉頭,以雙膝代足,爬到西博爾德身邊說道:

「您現在回荷蘭,說不定有生命危險啊!」

「我已經有所覺悟。若是最壞的情況發生在我身上,一切身後事就交給你了。如果你應付不來,便殺了這孩子吧!我到了地獄再向稻請罪。」

老魔法士摸了摸愛孫的臉頰,抬起頭來注視鳶巢。他的眉頭深鎖,目光如老鷹一般犀利。

「聽好了,鳶巢,無論如何不能再讓日本出現第二個魔人。像宗謙那種連親生兒子都不當人看的人一旦出現,無論付出多少犧牲,都得全力剷除。」

「嘿!伊織,這麼晚才來?」

冬馬說道,兩頰鼓得像松鼠一樣。說來神奇,他嘴裡塞了那麼多東西,咬字居然還能如此清晰。伊織從沒想過,見冬馬清醒過來,最先有的情感竟然不是驚訝或喜悅,而是傻眼,因此一時之間反而不知該說些什麼。

只見棉被推到了牆角,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的膳盤;冬馬身穿長衫,盤腿坐在其中,身旁還有堆積如山的大小杯盤,皆已吃干抹凈,實非大病初癒之人所能為。

「久等了。」

就在伊織茫然呆立之際,彌平從他身後走來,將冬馬面前的膳盤換成了鍋墊,在上頭擺了個熱氣騰騰的火鍋。味噌的香味撲鼻而來,雖然蔬菜堆里露出的是伊織最不愛吃的泥鰍,他的肚子還是忍不住鼓噪起來。他剛從松江城回來,時刻早已過午,但他卻粒米未進。

「你幾時醒來的?」

「一刻鐘前。」

「自從醒來以後,他就沒停過嘴,再多飯菜都不夠吃。米才剛炊好,就又變成這樣了。」

彌平啼笑皆非地將飯桶歪過來給伊織看。飯桶里連一粒米也不剩,只有飯匙留在裡頭。

「這已經是第三桶飯了。他吃到一半,懶得盛飯,索性抱著飯桶直接吃。久世公子,您敢相信一個大病初癒的人居然這麼能吃嗎?」

「我睡了整整四天都沒吃東西,肚子餓是當然的啊!我還沒吃飽呢!」

見冬馬說得如此豪氣,彌平睜大了一雙圓眼,說道:「我得去看看飯鍋里還有沒有飯。」便慌慌張張離開了廂房。

冬馬如他所言,旺盛的食慾還不見衰退跡象;只見他一手拿起兩顆生蛋,同時打進泥鰍火鍋里,又拿起湯勺把蛋黃弄散,舀了一大碗,狼吞虎咽地猛扒起來。他一面動筷,一面隔著碗招呼伊織。

「別獃獃站在那兒,一起吃吧!都這個時間了,你應該也餓了吧?」

「你的傷勢才剛痊癒,吃六分飽就夠了。」

「六分?那我還可以繼續吃。現在我肚皮還沒三分滿呢!」

伊織啼笑皆非,搖了搖頭,坐了下來。

「你的胃袋該不會有洞吧?」

「說不定呢!鐵定是你用魔法替我治槍傷時遺漏了。」

語罷,冬馬將見底的碗放到地上,用手背擦了擦沾滿湯汁的嘴唇,垂下頭來。

「謝謝你。我聽彌平說了,多虧你的照料,我才能復元。」

「我的確替你治療槍傷,不過照料二字就稱不上了。你要謝,就謝令堂將你生得如此健壯吧!」

伊織冷淡地答道,將討厭的泥鰍撥開,舀了些配料來吃。切丁後的南瓜煮得又軟又爛,連角也磨平了,看來十分可口。碗里竄起的熱氣並沒有泥臭味,教伊織鬆了口氣。

「你在幹嘛?」

冬馬訝異地間道,用筷子指著伊織。

「別把筷子對著別人,太沒規矩了。」

「兩個大男人坐在一起吃同一個火鍋,講什麼規矩?別說這個了,你不愛吃泥鰍啊?」

伊織挾起南瓜,點了點頭。

「我討厭那股泥臭味。這話題又有什麼好說的?」

「這很補,不吃可惜啊!彌平已經把泥清得一乾二淨了,不會有泥臭味。你就當作被騙,吃吃看嘛!」

「不要,我絕不吃。再說需要補身子的人是你,不是我。」

「不,你也需要。你的臉色本來就白,現在更是白到發青,鐵定是累壞了才會這樣。總之你就吃吧!」

冬馬用湯勺撈起整尾泥鰍,不顧伊織的制止,放進他的碗里。伊織鼓著腮幫子,惡狠狠地瞪著冬馬。

「白痴,你要盛也得有點兒分寸。這樣怎麼吃?」

說著,伊織將碗移到火鍋旁,想把泥鰍倒回去,卻被冬馬用湯勺推了回來。

「我的筷子還沒碰過,是乾淨的。再說,你不是說兩個大男人吃火鍋用不著講規矩嗎?」

「把碗里的東西倒回鍋里,已經不是規不規矩的問題了。身為一個人,這麼做不覺得可恥嗎?」

「不過是一條泥鰍,犯得著這麼誇張嗎?」

「既然不過是一條泥鰍,你就乖乖吃掉吧!我用這根湯勺起誓沙絕不讓泥鰍回到鍋里!」

冬馬打趣,以湯勺為劍擺了個起手式,勺頭還如法炮製地使著鶺鴒動。

「虧我替你療傷,你居然恩將仇報?」

「我就是感念你的恩情,才要你吃啊!良藥苦口,你就捏著鼻子吃下去吧!味道和鰻魚差不了多少。」

「我也討厭鰻魚。」

伊織尖聲說道,但還是挾起了泥鰍。執意不吃,擱碗離席顯得太孩子氣,再說他也實在是餓得厲害。

泥鰍極軟,稍一使勁連骨頭都會挾斷,因此伊織便像是挾豆腐一樣,小心翼翼地挾起,放入口中。一陣從未想像過的味道在嘴裡擴散開來,滋味雖然不如鰻魚肥美,卻和酒、甜味噌及柴魚高湯相當合襯。伊織覺得可口,但不好意思承認,只是垂頭默默地動著筷子。

「如何?好吃吧?」

冬馬笑咪咪地說道。收起招式,也替自己舀了一碗泥鰍湯,開始咕嚕咕嚕地大口喝起來。

要不了多久,他們倆就把偌大鐵鍋里的泥鰍湯喝得一滴不剩。冬馬起身要去催菜,伊織卻表示有話要說,教他稍後再去。

「我想你應該聽彌平說過,今早我進城去會審河田九兵衛了。」

伊織將天魔黨餘孽全都交給神藤處置。這並不是因為遭天魔黨人所害的多半是神藤一派,而是因為貴為首席家老的神藤才有制裁藩士的最終許可權。

在神藤的指示之下,天魔黨人被送往評定所(註:江戶幕府的最高審判機關),接受一連串天誅事件的調查。本來伊織打算將一切交由他們發落,但聽聞主謀河田堅不招供,伊織便以當事人的身分進城會審去了。

「我到城裡的時候,河田已經老實招出真相,事態急轉直下。」

「真相?八成便是河田並未殺害鳶巢先生,也不是天誅事件的主謀吧?」

冬馬環抱單膝而坐,表情顯得並不意外。伊織看著他,一臉狐疑地說道:

「你這小子平時老說蠢話,有時候卻是一針見血。你明明一直在睡覺,怎麼知道?」

「很簡單。頭一次交手時,我還以為河田留了一手;可是打到最後,他靠的卻不是腰間上的雙刀,而是魔法及火繩槍。這種膽小鬼豈能與鳶巢先生正面交手並殺了他?可想而知,幕後一定有人替他撐腰,他當然不是主謀了。好了,河田知道幕後主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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